(發表於「城市文藝」第五十期)
有位女性朋友,事業成功,與男朋友感情穩定,但堅稱不生孩子,因此也不結婚。問她因由,她說,我沒有時間精神這樣去栽培孩子。
在香港當家長可不容易。胎教的莫札特CD幾百塊錢一套,就算你對它聲稱可以促進胎兒腦部發展半信半疑,但看到其他準媽媽前仆後繼,你為了不讓腹中的孩子落後,便抱著寧可信其有的心態掏錢了。接下來的育嬰班、幼兒班、親子班,還有林林總總的音樂、畫畫、語文、數學、運動、棋藝課程,也基於不要愧對寶寶的心理,全都報名參加。孩子考幼稚園,家長如臨大敵;孩子考小學,家長為孩子準備履歷表、報讀面試預備班,然後失眠、焦急、消瘦。孩子考進名校與否,家長仍要繼續努力,溫習功課,應付考試,比上班更勞累。香港很多上班的媽媽,會特別請假留在家裡陪孩子準備考試,而她們都感慨,怎麼現在學校教的東西那麼難?
現在香港的孩子,書本上的知識很豐富。為了考試,記了很多公式,背了很多文章,學了一大堆冷的、抽象的知識,可是除了用來回答試題,不知可作何用。從小學到中學,經歷了十三年追趕「功名」的苦讀,可以在這個制度下存活的孩子,都變得克己老練、刻苦順從。
我在大學教了幾年英文,經常與同學討論詩歌、小說和電影,發覺他們的情感很單薄。我的意思是,他們除了不擅形容自己所感受到的情感外,更加無以想像其他人的情感處境和心路歷程。他們似乎缺乏了有血有肉的、心靈的認知。都差不多二十歲的孩子了,但他們所能領會的情感,非黑則白,非愛則恨,很單純。
詩人Theodore Roethke 的 My Papa’s Waltz,懷念父親即興的熱情高漲,把年少的自己一手抽起在廚房恣意亂舞,但又記得父親口氣中濃烈的威士忌味道、鍋子被打翻的聲音和媽媽緊皺的眉頭。孩子把父親緊緊抓著,因為放手就會沒命,直到最後父親把自己一搖一晃地舞上床,他仍緊緊抓著。大一班上有些同學根本沒有看出詩中的暗湧,以為這是歌頌父愛的作品;有些則認為這首詩說明孩子對父親的愛足以令他原諒父親的缺點。這些觀點都不是詩人要表達的,同學似乎是直接套用了中、小學課本傳授的「我愛爸爸媽媽,爸爸媽媽愛我」或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而沒有深入想一下、閉起眼睛嘗試感受一下,詩人怎樣對父親既親近又疏離,既仰慕又恐懼,詩人的情感如何懸在這愛恨交纏、黑白不明的處境,沒有著落。我說,有些感情是模稜兩可的,同學的眼光像是說,當真?
問他們看了李安的「斷背山」喜不喜歡,當然有同學非常喜歡,但竟然有人說「很悶」,問她為什麼,以為有什麼高見,她又說不出所以然,只支吾說覺得節奏慢。我問她,你是不是在互聯網上斷斷續續看,邊看邊聊天﹖她點頭。我只好說,有些電影是要連貫地、安靜地看的。在這個一心多用的電子年代,要孩子放下自身、花兩小時去全情投入一個陌生人的內心世界,並找到共鳴,談何容易。而我真的擔心,無法拋開自我,無法同情同感,這些孩子如何待人接物、如何解讀身邊家人朋友面對的矛盾和掙扎、如何向異己的人伸出友誼之手﹖李安的名句「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座斷背山」,同學都知道,討論時都洋洋得意掛在口邊。問他們斷背山到底象徵什麼呢﹖一陣沉默。這一座把兩個豪邁牛仔壓迫一世的巨山,不只是社會目光和道德標準,還是每個有血有肉的人內心深處的心魔,心魔引發的自我壓抑、否定、憎恨、分裂,追求個人快樂的痛苦和罪惡感,和永遠淌血的遺憾。每個人通往斷背山的幽徑都不一樣,但走過就會明白。我說,日後你們閱歷豐富了,便能明白。
這些孩子,幾經辛苦跨進了大學之門,接下來的三年又會為他們帶來什麼閱歷呢?正如去過旅行的人都明白,只有自己走出來的路才真正屬於自己,參加旅行團,任導遊安排行程,那個國家去了等於沒去。自由,是大學生的權利,是他們學走、學跑、學飛的基石。我大學在美國唸,唸的是英國文學。美國大學取錄學生,不管你要唸文科還是唸理科,一切閣下入學後自理。香港的高考和大專聯招,卻一早限制了學生主修(和事業)的選擇,亦把學科分了貴賤。你可以問一下香港的大學生,有多少人的主修科目是他們的第一志願,而他們又究竟對自己第一志願的學科有多少理解、多少興趣?
這樣的盲婚啞嫁,造成很多怨偶,很多學生發覺對學科沒有興趣、沒有能力,沒有上課的動力,常常翹課。一班應該有四、五十人,卻只有八、九個人來上課,學校覺得浪費資源,於是想出把出席率計算在總成績裡,佔十分,學生每次上課要簽名,翹課要付出拖低GPA的代價。(當然學生也有對策,叫同學代簽、濫請病假、簽了名就溜,於是助教也要出招。) 那時我剛上班,課程指引寫明一定要算十分出席率,我們每次上課要記錄誰來了誰沒來,我感到了震撼的文化沖擊 (culture shock)。大學生愛上課不愛上課,我們還要去管嗎﹖難道他們自己不懂判斷嗎﹖他們不想上課,硬迫(或說利誘)他們來,有什麼意思﹖我暗忖,這政策是為學生好,還是為老師好﹖一次,我考慮取消這十分出席率,我的助教大叫,不可,不可,如此沒人會來上課的﹗而我看連大教授都設這十分,我也無奈跟從,縱使我深深覺得,這十分不是對學生的循循善誘,而是對他們的不信任。
另一樣美國和香港大學的差異,也令我很吃驚,就是學生宿舍的探訪和留宿政策。中文大學除了多全男或全女的宿舍,原來每晚過了十點,所有宿舍禁止異性探訪,留宿更會嚴懲。宿監帶隊半夜「打蛇」,除了抓非法留宿的人,更是要捧打鴛鴦。我聽了簡直咋舌,美國的大學才不管學生的私生活,你只要和室友有共識就可以了。二十、二十一歲的孩子,你把他們當小學生管教,會弄巧成拙的。
這是孩子的黃金年代,他們的思想感情應該在無垠的廣漠奔馳,我們卻太怕他們闖禍,防這個、禁那個,最後他們連闖的心都沒有了。這樣不只抹殺了獨立思考,還把少年輕狂、天馬行空、語不驚人誓不休的大膽創見都淹沒了。
香港的孩子也不好當的。我們有勇氣放手讓他們自由發揮,讓他們開拓他們自己的路、碰他們自己的釘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