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April 5, 2008

琦琦看那些女孩陶醉的表情,忍不住掩著嘴笑。但低頭看手上的演講講義 —— 講者:王菁喬教授,題目:嫦娥奔月投陰棄陽的情懷 —— 發現自己其實跟她們一樣。

菁喬今天穿麻布套裝,繫一條淺藍色絲巾,束起馬尾,很爽俐,加上難得天氣那麼好,琦琦想,最好可以開車和她去兜風。

「嫦娥這個女人,背信那個與太陽爭霸的丈夫,偷嘗靈藥,奔向月亮,在太陽的背面找到冰清玉潔的永生……」

演講廳坐滿了,多數是菁喬在大學的學生,也有不少中學生。菁喬平常上課已是座無虛席,連走廊也擠滿,男學生來一睹風采,無不驚嘆而回,女學生中有祟拜偶像的,也有真的被她的理論打動,來尋求慰藉的。最近,她的一篇散文被編進高中文學課程,便連中學生也迷她。琦琦一個同事的女兒,得知王菁喬是她的舊同學,竟問她可不可以替她拿簽名。琦琦很難相信以前一直躲在她身後,什麼都依賴她的小喬,今天獨當一面。她替她高興,心裡卻有點不安。琦琦生日,菁喬請她吃飯,她把簽名的事告訴她,菁喬眼睛一溜說:「簽名沒問題,但有條件。就是你要帶我去找陳伯買麥芽糖吃﹗」琦琦當然要揶揄小喬一番,說她對朋友怎能這樣斤斤計較,怎能堂堂大學教授還這樣嘴饞,怎能幾乎二十年還攪不清楚陳伯那裡的路,但心定下來了。

「嫦娥為什麼奔月而不奔日?因為奔日是一種自毀,她會被剛陽火焰吞噬。奔月,她才可以保存她陰性的形體……」

琦琦唸小學的時候出了名頑皮、鬼主意多,令老師頭痛,但是班主任都疼她,因為她有禮貌,助人為樂。有一次老師要到學校附近的醫院接她回來,因為她上學途中看到一個老伯哮喘發作,她把自己的藥給了他,還陪他到醫院。雖然同班,但她和菁喬上了中學才熟稔。她說小喬那時太乖,只顧讀書。小喬說那時以為她是男孩,上錯了女校,怕了他。初中三年她們同班同舍,而且都是籃球校隊,起初互相照應,後來形影不離。琦琦當小喬妹妹般疼愛,買零食給她,替她揹書包,牽她的手過馬路。

中三那年,學校的話劇表演,琦琦演一個到天堂找上帝要回他死去的妻子的男人。小喬演天堂裡其中一個天使,沒有對白的,但一身白紗裙,淡淡的胭脂,琦琦一看差點忘了台詞。那年暑假的觀星營,睡到半夜小喬搖醒琦琦哭著臉說肚子痛,琦琦像彈簧一樣跳起床,燒水烤麵包,餵她食藥,替她塗藥油。小喬矇矇矓矓說好些了謝謝,慵懶柔弱像小貓打了個呵欠,合上眼睛。琦琦繼續替她揉藥油,手心漸漸熱辣。她把手放小喬的軟綿綿的小腹上,讓藥力滲透。抬頭,小喬已經睡得安穩,嘴角微微翹著。琦琦掀起小喬的睡衣,輕輕吻了她肚皮一下。

「嫦娥奔月,更加化月。太陽是不變的,但月亮這個女人,她的陰柔是多面的、多變的。陰晴圓缺,潮漲潮退,喜怒袞樂,生生死死,皆因她……」

小喬中四出國,在機場摟著琦琦淒淒地哭,琦琦卻一滴淚也不流。她對自己說,只要不哭便不會完,她和小喬之間的愛。那兩、三年,琦琦用盡辦法令小喬不遺忘她,甚至騙她說自己患了重病,害小喬向學校請假回香港看她。小喬沒有生她的氣,臨走對她說,答應我你會好好的。琦琦終於等到外國大學的取錄信那天,小喬寫信告訴她她交男朋友了。自此十年,舊同學都找不到琦琦,小喬怎樣也聯絡不上她,就算幾經轉折找到地址,寫信給她也全被退回。其實小喬寄給她的博士學位畢業典禮邀請卡,琦琦是收到的。看到小喬的筆跡,在我人生重要的這天,很想有你在,琦琦愧疚得把卡撕掉了。

琦琦考到建築師牌照後,一直留在外國,但母親身體漸差,只好調回香港。上班第一天,已遇到舊同學。這個她連名字也記不起的舊同學說了句,「曾凱琦,依然俊俏嘛,」便滔滔不絕說這個同學怎樣了,那個怎樣了,像班主任點名,一個不漏。當王菁喬的名字和當大學教授呢,也結婚咯,孩子快出生了一起出現時,琦琦發覺這個名字很陌生,自己一點感覺也沒有。

「傳說中,月宮上還有吳剛,被罰無止無休地砍一棵自動癒合的桂樹。吳剛的斧頭,像后羿的箭,是砍破刺穿的剛陽蠻力。沒有它,卻沒法顯現桂樹的生命力、創造力……」

一天,這位舊同學問她下班要不要去醫院看菁喬,說聽說流產了。琦琦幾乎跳了起來,說:「什麼?那間醫院?」便衝出辦公室。走進病房一看那個瑟縮床上的背影,她就知道這是小喬,她的小喬,她不可能不愛護的小喬。小喬伏在琦琦懷裡哭,不斷說,小孩沒有了,沒有了,對不起,對不起……琦琦吻她的額角,讓她哭。她把手放在小喬的小腹上,她感受到那軟綿綿的悲痛,她很想有能力填補這流離空虛,但她可以給她的,由始至終,就只有她手心的溫暖。

她們不是重修舊好。她們之間,沒有需要修補或重圓的;她們的情誼,沒有少了那十年。那十年彷彿只是用了另一種形式去發生,像是旅途行至一條吊橋,必須分開走,閉起眼睛走。疑惑很容易,憎恨很容易,但她們都憑心裡的感覺走過去了。跨過了,現在匯合。

至少,琦琦現在可以為了小喬迫自己坐下來和她和她的丈夫食一頓飯。當然,她覺得他配不起小喬,對小喬不夠細心、不夠了解。一次,她上他們家吃飯,看小喬忙得團團轉,她不忍心又生氣。但她看小喬仰著頭咪著眼睛問他,「好吃嗎?」琦琦看到一種源自付出的滿足,就像她自己對小喬那樣。

「廣寒宮是冷清的。她後悔嗎?詩人幻想嫦娥應悔偷靈藥,是對女性的誤解。後悔是基於時間是直線向前走、不能回頭這種觀念上。這是男性的時間,未來與過去是割離的。女性的時間是週而復始,循環不息的,是包容而不遠離的。月亮上,沒有後悔,只有等待,等待石爛松枯,斗轉星移……」

自己在等什麼?琦琦問自己。等小喬離婚,抑或等她丈夫死掉?那又如何?如果母親過身那段時間,小喬沒有無微不至地照顧她,日夜相伴,甚至晚上陪她睡覺,她也許可以死心,去結識其他人。儀式完結那晚,琦琦半夜哭醒,小喬鑽進她的被窩,把臉貼著她的背說,別怕,有我在。琦琦轉過身,小喬替她抹淚,自己也哭了。兩人對望了很久很久,月光落在她倆之間。
「你哭什麼?」琦琦說。
小喬搖頭。
「你也愛我,是不是?」
小喬垂下眼。
「你怕什麼?」
小喬沒有答她。
「小喬,你到底怕什麼?」

「偷靈藥而得永生,嫦娥是自私的。但是你們知道玉兔的故事嗎?傳說神仙化作老人向兔子求食物,兔子沒有食物,於是跳進火裡,把自己烤熟給老人吃。神仙大為感動,賜它為玉兔,住在月宮,永伴嫦娥。玉兔代表女性自我犧牲的一面……」

琦琦聽不下去。突然,她覺得小喬很虛偽,口不對心,利用她的愛來編故事、寫文章。琦琦衝出演講廳,胸口壓悶得很。演講廳傳來掌聲,她站起來準備走。走過一個賣書的小檔,有人把一本書遞到她手中,說是王菁喬的新書,叫做《撲朔迷離兔》。她打開扉頁,有兩行字:

兩兔旁地走,雌雄莫辨,親愛莫忘
獻給我最好的朋友琦琦

琦琦不知道,小喬很快會出來找她,邀她去吃下午茶。琦琦不知道,小喬會告訴她,她懷孕了。琦琦不知道,她看著小喬的笑臉,會由衷地替她高興,會伸手摸摸她的肚皮,摸到小喬的滿足,還說要做孩子的乾媽……

這刻,琦琦只知道,小喬是愛她的,縱使連小喬自己也不知道這是怎樣一種愛。月亮陰晴圓缺之間,雙兔撲朔迷離之間,演變著無窮無盡形態的愛。琦琦舒一口氣,買下一本書,對售貨員說,「讓我拿去給作者簽名。」

3 comments:

said...

OMG, Sister,

You know how much happy when seeing your comment.

And you got new update. It's long, i will take time to study it.

^_^

Anonymous said...

終於有新作了!很突破,比那些所謂用身體寫作的美女作家細膩得多。

女人之間的感情,延綿纏繞,確實非常微妙,如月有陰晴圓缺,雖不能撼動山河,卻可牽動潮水。

繼續努力吧!

said...

今天才真正看完。

神秘的愛,讓人沉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