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荃頭上裹著一條深藍色的毛巾,披著髮廊的斗篷,坐在鏡前翻八卦雜誌。都是一些明星富豪的緋聞糾纏,這邊誰春風得意,那邊誰一哭二鬧,夾在中間的垂頭祟耳。麗荃正看得入神,電話響起,是志康。
「對,才剛洗了頭。不了,等一會還要跟客人吃飯呢。你怎麼還在咳嗽,明天陪你看醫生好了。」
這時髮型師走到麗荃身後,把毛巾鬆開,梳理她長長的鬈髮。麗荃掛了電話,撥弄一下頭髮,看著鏡子裡的髮型師說,「阿傑,你說怎麼弄呢﹖我看這髮型看得悶死了。」
阿傑把玩著她的頭髮,指手劃腳,建議這個建議那個。麗荃對著鏡子試圖想像不同髮型套在她臉上的模樣,好像一個新的髮型將會把她變成另一個人,給她另一種生活。
髮廊裡鏡子很多,重重對照,像個八卦陣,麗荃面前的鏡子很大,她背後什麼人經過她都可以從鏡子裡看見,只是鏡子把正反對調了,把人照得有點不自然。電話又響起,是安德魯。
「不要急嘛,我特別為你去做頭髮呢。一小時後你來接我吧。什麼,牛排烤焦了?看來晚飯要泡湯了,哈哈……」
掛了線,麗荃嘴角的笑容頓時消失,她叫阿傑替她修剪一下,剪得活潑一點就可以了。阿傑把麗荃夾得滿頭髮夾,然後一撮一撮頭髮剪。她繼續看雜誌,翻了幾頁又拿起電話,撥給志康。
「喂,下班了嗎﹖吃點東西才回家吧,回家早點休息,看你聲音還啞啞的。我會很晚,你不必等我電話了。」
掛了線,麗荃抬頭時正巧看到一個身影在鏡子一角掠過,她一怔,回過神時那身影已消失了。不會是他吧﹗麗荃心跳加速,喉嚨像是卡住了,喘不過氣。但那身影她不會認錯的,那麼多次,約在鬧市見面,熙來攘往的人群中,她都一眼就認出他。他個子高,肩膀寬,側面特別好看。
就算碰面,他也許也不會認得麗荃,畢竟差不多七年了,而且她舊時不太會打扮,衣著髮型都很土。事實上,那時麗荃常常覺得別人不會留意自己,因此當潘瑋生在辦公大樓的電梯大堂,走上前跟她說,「你是二十二樓的同事嗎﹖我在二十五樓,到二十二樓開會碰見過你」,麗荃顯得手足無措,不知道該回答什麼。從此潘瑋生特別留意麗荃,因為她不像別的女孩那麼多話、那麼到處拋媚眼。
潘瑋生終於約到麗荃吃午飯,整頓飯說個不停,麗荃覺得這個人內涵不多但很有趣,最主要的是一張臉太好看。其實公司裡每個人都知道潘瑋生這個人,愛玩、長得帥、女朋友多,麗荃應約跟他吃晚飯、看電影,只是好奇想看看這種人會用什麼招數、講什麼對白。她當自己在翻一本真人主演的流行愛情小說。
事隔多年,他真的會不認得麗荃嗎﹖曾經那麼熟悉、那麼親密的臉,沒有那麼容易忘記的。潘瑋生從來沒騙麗荃,「我是有女朋友,但也可以和你一起。」他說得振振有詞,麗荃每個字都聽明白,但完全不懂他在講什麼。「總之我不用陪她的時候就可以陪你。」麗荃幾乎噗一聲笑出來,她側著頭看著潘瑋生說,「謝了,不必了。不要再找我。」
當然,這只令潘瑋生變本加厲地約會麗荃。她攪不明白他的動機,於是出於好奇和一絲的好勝,便由他纏繞。一次大伙兒上他家玩,麗荃不得不去,看到他家裡擺放著他與女友的合照,真不知應該吐血還是佩服這個人。潘瑋生趁其他人在玩電動,把麗荃拉到一角說,「我有東西要給你。」
是一幅掃描畫,畫中人是麗荃。
「你畫的﹖」麗荃問。
「是。想你的時候畫。」
「你憑空畫﹖」
「對。我喜歡你這神態。我記得。」
潘瑋生記得的,是麗荃心不在焉時的神情,人坐在那兒,心卻不知已飄到那兒去了。麗荃驚訝他把自己看得那麼認真,把自己那麼細心地閱讀過。那晚,其他人都走了,潘瑋生和麗荃坐在沙發上看影片,看到某個適當的情節,他熟練地轉身,輕撥麗荃的頭髮,順勢吻她,身體壓下來,發動了。他沒有食言,不用陪女朋友的時候就陪麗荃,盡量對她好。麗荃再上他家時,那些照片已收起來了。
阿傑仍然在慢條斯理地修剪麗荃的長髮,麗荃只能目不轉睛緊盯著鏡子,尋找剛才那個身影。這麼多年,在鬧市商場都碰不上,卻要在髮廊裡裹著毛巾、滿頭髮夾那樣見面,麗荃希望是自己看錯了,反正她跟潘瑋生都不會想見面。
那時候,麗荃不只一次跟潘瑋生說,「不要再見面了」,然後躲起來,不讓他找到她,連工也不做了。但每次外遊回來,聽到那些留言,又心軟。潘瑋生也不追問麗荃怎麼了,若無其事又約她去玩,替她拍照,處處照顧她,讓麗荃習慣了有他,不再逃跑。麗荃心想,也許潘瑋生也不會逃跑了。
有一天,麗荃看他心事重重,問他怎麼了,他輕描淡寫地對麗荃說,「我要結婚了。」麗荃聽了,氣得心好像腫脹起來,胃抽搐著,頭昏腦脹,對著他大喊,問他當自己是什麼。潘瑋生抓住她的手說,「我結了婚,還可以繼續和你一起的。」這一下子,麗荃瘋了。
之後,麗荃做了很壞、很狠的事。麗荃找到潘瑋生女朋友的電郵地址,把他跟自己之間所有事情繪影繪聲告訴她,還告訴她她生日那天,潘瑋生晚了跟她吃飯,是因為他陪自己去看醫生。潘瑋生打電話來罵麗荃,說女朋友是無辜的,不應傷害她。麗荃等他說一句好話,隨便什麼讓她消氣,但他只是罵,語氣跟平時判若兩人。第二天麗荃把他送給自己的東西通通寄給他女朋友。過了幾天,他女朋友打電話給麗荃說,「我跟潘瑋生已經斷絕關係,他的事不要煩我。」那天起,麗荃跟潘瑋生也斷絕了關係。曾經那麼親密,突然變成陌路人,音訊全無。
麗荃繼續從鏡子裡留意那身影,心想潘瑋生也快四十歲了,不知道現在什麼模樣。這幾年很偶然想起他,麗荃都會看到他賠了夫人又折兵垂頭喪氣的樣子,她覺得他咎由自取,應該一世落難。如今真的要碰面,她又不忍心。
阿傑把麗荃的臉扶正,好讓他看看剪得對稱不對稱。麗荃看到自己反映在鏡子的臉,想起潘瑋生畫的那幅畫。她一直留著那幅畫,心想只要有一幅更好的就立刻丟掉這幅,但她後來芸芸男朋友中,沒有一個曾替她掃描。
這時,那個熟悉的身影在麗荃面前的鏡子裡經過。一剎那間,麗荃只看到那人的側面,頭髮有點斑白,背伸得不太直。她不肯定那個是不是潘瑋生,只知道當年那腫痛的恨的感覺消散了,只剩心底隱隱的悔疚。以為自己愛得太深,其實當年的恨,並不是深刻的愛的反射,只是輕浮的不忿。說自私,原來她比潘瑋生更自私。也許她從來沒有愛過潘瑋生,反而潘瑋生給她的,在他倆狹窄的宇宙裡,也不能說不是一種愛。
阿傑收起剪刀、拿起鏡子讓麗荃觀賞他的傑作,她點點頭,脫了斗蓬,拍拍髮碎,準備離開髮廊。在各面映照著其他客人的鏡子裡,麗荃嘗試尋找潘瑋生,想向他說一句對不起。她看見每個人面對鏡子裡的自己,都在尋找那個隱惡揚善的角度,扮演自己最喜歡的自己。鏡子裡的,不一定真。
最後都沒有再看見潘瑋生。麗荃步出髮廊時,撥了一個電話給安德魯說不赴約了,然後到超級市場買了煮稀飯的材料,準備坐計程車到志康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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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comment:
寫多一點嘛....!
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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