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August 2, 2007

十年同遊



我敲你的門。是你嗎?我問得莫名其妙。忘了你怎樣回答,宿舍窗外,金醇的楓葉大概替你點了點頭,我們便一起了。一起了十年,像乘著一道金光。

你生日,駕車到金門橋看日出,拍了我們第一幅合照。金門橋在我們身後張開雙臂,它的懷中,你稚氣未脫,我睡眼惺忪。一天你髮鬢斑白,我仍會看到這個十九歲的你,和這兩個相愛的孩子。

加州的陽光令日子份外燦爛。超級市場裡,加州的水果又多又美,我們像誤闖天宮的凡人,貪婪地挑那豐蜜的桃、李、櫻桃、葡萄,總是滿載而歸,然後回宿舍一邊吃,一邊看電視,看米克佐敦騰空射球,看保羅占美吵鬧和好。再晚一點,你把經濟題拿出來做,我把吳芙的小說翻開來看,繼續吃葡萄。夜深,餓了,駕車到Mountain View吃一碟港式炒麵,到廿四小時的Denny’s在零晨一點吃一份歐陸早餐,或者到Drive-Through買一個肥厚欲滴的漢堡包。

回程,路上幾乎沒有車,我喜歡打開窗吹風,看El Camino上的紅綠燈,像鑲在夜幕上的紅寶石和綠寶石閃耀著。加州的夜晚清涼,涼風中,看陽光褪去後的寂寥,我會心慌。但轉頭看你開車的側面,在異鄉深夜的荒涼間,身邊有你,一道走,我莞爾。

你不太喜歡說話,起初我生氣,後來我想,我們是在共享時光,寧靜地,奢侈地。就是在萬千其他中,選擇其一,傾注淳淳的情,共渡光陰,共濟韶華,致令兩個人親密,令愛獨一無二。若說一串光陰一串金,我們便擁有一座金礦。那些真灼的歲月,爛漫的日子,埋在心的礦田,爍爍成金。一晚,宿舍停電,沒有音樂和電視,連電腦的運轉聲也停頓,我倆的世界突然安靜得發鳴。漆黑中,我竟覺得輕鬆自由,無牽無掛。原來兩個人簡單地在一起,已經那麼豐足。

她亮亮的墨綠,我叫她Lulu,你不反對,只堅持是個他。Lulu載著我們,在加州的地圖上繪出一張金網。想吃新鮮的蒸魚,便往南去San Jose吃鏞記,飯後,到Ranch 99買維他奶和菠蘿包,再到隔壁喝珍珠奶茶,又逛逛CD舖,買一張王菲。周日,心血來潮北上三藩市。市中心的路,高低起伏像過山車,而且單程路特別多,我們便在迷路中欣賞風景。爬上坡,好不容易到頂,景色豁然開朗,嘩﹗海﹗我們尖叫,原來前面就是太平洋。再往北,過了金門橋,便是柔麗的Sausalito,一個沿著海灣而建的可愛小鎮。那間小餐廳的香檳和雪白桌布,見證我們的金玉十年。

遊山玩水,有時去得更遠。往東北,到Napa嚐酒,到Tahoe滑雪。往東南,去優山美地 (Yosemite) 看崢嶸的雪峰,也創造了只屬我倆的雪山怪人,永遠活在我們心中的皓皚。沿海的Monterey也是我們愛去的,去水族館看胖嘟嘟的海瀨,去海邊看成群的海豹和悠閒的海鷗。走Highway 1沿海岸線繼續南下,海就在手邊,彷彿我們是航行在金光粼粼的大海上,而不是陸地。到達滑浪勝地Big Sur,Lulu也累了,你替她換上新的輪胎。

長途車旅 (road trip),我們還開過到洛杉磯、迪士尼、拉斯維加斯和聖地牙哥。離開了市區,加州打回沙漠的原形,很平,很乾,放眼遠望,盡是旱土枯草,和一片慘淡的灰藍的天空。駕著一輛潤綠色的車子飛馳,我們擁有一塊漂流的綠洲。其實,目的地只是藉口,同行才是醉意;可以同遊千山萬水,在人山人海中刻出一張屬於我倆的版圖,是緣份。輪子在我們腳下滾動,里數追趕著落日,我們飛行在時空之上 —— 路是鐘面,我們是發光的時針。

長達十小時的旅程,都是你開車,我看風景、看地圖、哼歌、胡說八道、吃零食、剝橘子、睡覺。我愛捲在車廂裡安穩地看風光在窗外流逝,有時看著看著便睡著。有幾次,到了你才叫醒我,笑我沒有盡娛樂司機的責任,害你差點打瞌睡。後來你告訴我,身旁有個人,縱使在呼呼大睡,是和一個人開車不一樣的。這是你對一個人愛護和負責的演繹。感恩節到東岸,坐飛機再租車子,遊覽了密西根、俄亥俄、底特律、波士頓。在Ann Arbor第一次看雪,我興奮了一會兒,便開始累,身體不肯活動,竟然在餐館吃飯時睡著了。你笑我是冬眠的小兔。無論去哪兒,我們都滿載逸趣而歸,迪士尼的mint julep、Del Coronado 的班戟、Ann Arbor 感恩節的火雞餐,是你我的記認了。

回程,不論從那裡歸來,都是走Highway 101回校園。夕陽斜照,撥開金碧輝煌的扇子,照亮這片沙漠。我們眼前一片金亮,亮得彷彿溶化了前路。六條行車線的高速公路上,風馳沙騁間,我們朝這片廣漠的金亮駛去。這時候,天空的另一邊,月亮已悄悄上粧。

這串流金流光的日子,是奔向永恆,抑或一種只有星月才明白的結局?





香港回歸了,千禧躍進了,雙子塔煙滅了……外面的世界時移物轉,我倆的世界桃花依舊。

在溫哥華參加完朋友的婚禮,開車到班芙 (Banff)。你很喜歡這塊地方,說一定要帶我去看看。十年後,我們終於到達了。

是你精心挑選的,這間河邊的小木屋。我們腳下,河水抓著石頭奔騰而去。我聽湍湍水流,無止無休,想我倆得以同時同刻立於此岸的奇妙和雋永。

早上,去Lake Louise 沿著湖散步,再登山到Lake Agnes,在雪峰下的小茶室休息。走到懸崖邊俯瞰,你看,原來我們爬了這麼高﹗不是嗎?十年,看盡柳暗花明,今天站在高處。

第二天,到Lake Moraine划船。四周幾乎無人,那安寧有禪味。峭壁不時滾下碎石,石頭掉進湖中,泛起了漣漪,才顯出這碧綠,柔彩柔彩的,是水,不是綢緞。我被這美嚇呆了。你穿一件紅色的救生衣,在翠綠的湖水上,舉起划槳讓我拍照。剎那間,我感覺到一種昇華至山水金石之間的愛。

後來我才知道,環抱Lake Moraine的山脈,叫做Ten Peaks。十座雪峰。

十年,我看著小木屋的原木屋頂想,就是樹木長十圈樹輪的時間。我的手心上,也長了十圈屬於我倆的心輪。





工作令人心煩,香港叫人氣悶,我們不停往外跑。台北、上海、東京、首爾、曼谷、新加坡、民丹、布吉、宿霧、峇里 ,我們都一起去過了。

倒過來說,沒有去過的,還有那麼多。

慵懶的赤道天氣,怡神的藍天碧海,整天的游手好閒,我們又變成沒有煩惱的孩子了。我喜歡看海,但不太敢在海裡游泳。你邊哄邊拉,海水已來到我胸口了。來,我們往那兒游﹗你說,然後拖我的手。在海水裡,那麼舒坦,魚兒在我們身邊曳行。一種脫胎換骨的輕巧。

你剛學滑浪,租了一塊滑板,準備迎接峇里馳名的海浪。我站在沙上打氣。起初,你連站也站不起來。屢敗屢戰,慢慢,可以滑起來了,我急忙替你拍照。我正興奮,突然來了一個大浪,你從滑板上跌了下來,被浪一捲,不見了﹗過了一會,你的滑板浮上海面,但你呢?怎麼找不著你?我跑到淺水處,對自己說,一定沒事,一定沒事,不可能有事……當我焦急得雙腳發軟,什麼都不會做的時候,你出現了,額頭撞瘀了一大塊。我嚇得幾乎哭了,你上岸還要安慰我。

你說,從滑板掉下水後,暗潮把你捲到海底,你的頭撞到海床的石頭。那刻你昏黑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才醒過來,本能反應地掙扎上水面。你心有餘悸。我不敢想像如果你沒有醒過來。

睡前,你問我,會來救我嗎?我說當然會。你笑。我替你仍然滲血的傷口塗藥,心很痛。愛一個人,心裡有一條河,流向他的永生。





南非是我們去得最遠的地方了。

第一次看南半球的星夜,有天翻地覆的暈眩。南非的星星比它的鑽石還焜亮,而且很近,很立體,好像隨時會從宇宙的屋簷掉落我們手中。躺在炅炅星光下,我感到一股陳舊的力量,把星星從前世拋到今生。

然後呢?我問。

在那顆紅星,我們相約。你指著獵戶胸口的紅痣說。

生命是燃燒的,灼煉情感,消耗心血。有時候,累了,看到疫症的無情,驚慌了,便會想燈滅以後的事。你不怕的。你說來來去去,經歷很多遍了,你不怕。你的眼神,有時像蒼老的星星,發出熹明睿哲的光芒。

我們住的酒店,有兩枚火炬聳立門口。這兩團熊火,火舌燁燁,在夜幕襯托之下,像兩個頑皮的孩子,東拉西扯,有時像在遊戲,有時又像在私語,然後格格大笑。看那興烜熾熱,多麼貪婪時間,多麼眷戀溫柔。我問過自己,燃燒過後呢?到了盡頭,獨對灰燼如何釋懷?

那麼,我和你之間,取一粒小火苗,種在宇宙的懷抱裡,與天地同在。一言為定。

乘著星之盟約,我們去過更遠的地方了。






謝謝你,陪我歐遊。

周遊列國,時間那麼多少,神往的那麼多,每天都走得雙腳發酸才罷休,連鞋子也走壞。我們的兩雙腳,走出一道照應和默契。

巴黎鐵塔下,米蘭大教堂前,我們一起仰天驚嘆;萊茵河、塞納河上,我們一起沈醉晚霞。凡爾賽宮和新天鵝堡內,我們唏噓奢華背後的寂寥;羅馬古城的廢墟中,捷克古鎮的鐘樓上,我們慨嘆歷史的凋萎和流芳。一起看勝利女神和蒙羅麗莎,看梵高和莫尼,看米開蘭基羅的David、Pieta和Sistine,我們親眼看到美澎湃的力量。

威尼斯的琉璃,布拉格的水晶,教我們著迷;佛羅倫斯的gelato,拿波里的pizza,我們回味不已。我們一起發現羊乳很難吃,paprika很芳香。長途火車上,我們一起看風景,一起腰酸背痛,一起認識一對新婚夫婦。我在維也納病了,你弄蜜糖檸檬水給我喝,我們一起在旅館房間看世界盃決賽。在Siena,我們一起騎單車去找自助洗衣店,顧著單車又要找零錢,等了洗衣又要等乾衣,乾一次不夠又要找零錢再乾一次,弄了一整晚,捧著那堆暖烘烘的衣服卻特別快樂。在布拉格,我只顧看手工藝品,袋子給割開也懵然不知,幸好我把錢和卡用衛生紙包著,小偷摸不到錢包便罷了。我的大意叫你越加小心;我知道你處處在替我提防,便更加隨意了。

那個暮春,Tuscany 乍雨乍晴,我們駕著一部小汽車,在郊野上沿著起伏的山勢、蜿蜒的小路追趕陽光。Volterra似是浮在山巒上的小城,我們在那裡看過最雋遠的日落。Montepulciano是釀酒的古城,城牆內奼紫妍紅的花,攀附泥褐色的石牆,在遊客的腳步聲中恣意盛放。我們圍著Lucca的舊城牆走了一圈,然後在鎮內一間酒窖改裝成的餐館裡,享受了一頓鮮淳得有田園沃土香味的午飯。回到佛羅倫斯,我們找到一個恬靜的花園,遠離人群。花園裡有蒼翠老樹,也有嬌柔的薔薇。你在樹下打太極,我躺在薔薇下看天空,雲彩如花。

最後一站,來到Pisa,我帶著禱告。著名的斜塔,還有它旁邊的教堂,座落於一片叫做奇蹟草坪 (Campo dei Miracoli) 的草地。我不清楚它的典故,只是喜歡那名字。奇蹟草坪,不是奇蹟發生的地方,而是培育奇蹟的土壤。於是,我跪在教堂門口的草地上,翻開泥土,把我和你的一撮頭髮,放在泥土下,低頭祈求保佑,再埋好。本來細雨飄搖,突然放晴了。

再漫長的旅途也有終結的一天。深一層的同在,便生死連理了。




可惜,塵世的連理共諧,我們沒有到達。

變的不是我倆,是我們身處的境地。註定的變動,我們擋駕不住。斗轉星移,驛馬星行盡,本命星壇現立室之象。可是恍惚中,夫星落空,幾臨嫁而罷淑粧。剩餘嗟嘆,流金燭曳空疏影,浮槎土動楊李花。十年落幕,一場鏡花水月。

鬧市中,相看無言淚眼。十年,我們看著對方成長,見證大家的蛻變。同時,我們又一點也沒有變,因為無論世界怎樣轉變,在你我眼中,我們仍是金門橋懷中那兩個傻孩子。二八年華的純真,付託了給你。你的少年夢想,我替你保存。我們的真心是我這十年人生的基石。不再一起,生命驟然失真失重。這聲道別,像大半生被一刀割去。劇痛,抽空。淚不住地流。

旁人說,浪費了十年又蹉跎了青春。我搖頭,不是這樣的。這十年,滿圓了我們;這青春,眷顧了我倆。我們邊走邊學,怎樣去愛,怎樣去令自己愛的人快樂。回望,沿路都是我們的笑聲,我們是那麼快樂。十年的相知相愛,給了我信念,你的笑容,給了我多慮不安的靈魂永恆的日出。

看透了世間離合,五行八字無法裝載的,我們不執著了。同樣的愛,不同的皿而已;不再並肩同遊,卻是另一種共渡。於是,河溪變成了湖泊,走過了晝夜的奔流,現在安於沈默的守護。這源遠流長的情意比姻緣更深厚。

如果時光回轉,我們回到那個金葉颯颯的初秋,我仍然會敲你的門,仍然會問,是你嗎。

重來一次,是你。海角天涯也是你,我的旅伴。




31.7.2007 完稿

4 comments:

said...

家姐
你的文章總讓我心動
不要停呵

tsit said...

Hey Suz,

Thanks for letting me know that you got a new blog here. Definitely looking forward to reading your excellent writings here or in Zeus. ;)

TS

Anonymous said...

十年同遊,真教人看了落淚。

十年磨練,文采燦然。繼續努力吧!

Roger said...

Orz !

You deserver to teach Chinese as we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