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開花落沙漏間
Le Fauchon 仍然粉紅。粉紅的篷蓋,粉紅的窗簾,走進茶室像走進了秋水伊人的傘子裡。挑了一張靠窗的桌子,點了下午茶,選了它獨有的世界花茶。
望出窗外,街上多數是進出食品部精挑細選晚飯材料的婦人,也有漂亮爽利的年輕男女,拿著新鮮的法式長包baguette昂首闊步。Le Fauchon的食品出名精緻講究,櫥窗內的佳餚珍饈是個酬神的宴會,樣樣美,款款香,未嚐已心醉。
茶室內以紫紅配金和白,溫雅高貴。我的餐桌上放了一瓶花,幾束含羞的小丁香之間,一朵雪白的薔薇柔柔地瓣開她的秘密。
行人道上,一位少女佇立櫥窗前,似是被琳瑯滿目的麵包糕餅吸引。如此可愛的忌廉波紋,如此完美的草莓山丘!真的假的?她心裡驚嘆。就算買回來也不會捨得吃的,這樣隔著玻璃看看已經很好了。她的額頭輕輕貼近窗口,呼吸的濕氣令玻璃矇矓。這一定就是浪漫!在巴黎連隔著玻璃看糕點也浪漫!她心想。其實她並不真正了解浪漫是什麼意思,只是喜歡這兩個字的聲音,浪漫浪漫,就像海水喘喘湧上岸又緩緩退回去那不朽的音樂。
我點的糕餅先來,茶亦隨之送到。侍應放下一個金色的沙漏,把它倒過來,有禮而認真地說了一句:沙漏完,茶就泡好。
沙漏有些殘舊,卻煥發一種已經超渡時空、存而不在的爾雅。一行纖細的白沙,急不及待流瀉而下,追隨舊時光而去,無可逆轉。未來,一剎那,化成過去;現在,一息間,鎖進回憶。時間白白流逝,無動於衷,剩餘的日子單薄得可憐。
那些歲月都是這樣溜走的吧,就在花香茶濃之際,那些以為是永恆的快樂都是這樣地流失的吧。
沙漏背後,薔薇綻放趕不上時間的遺憾;茶壺中,花茶沁發錯過了春季的芬芳;心底,浮現那段差之毫釐失之交臂的情緣。
還以為我們擁有一片浩瀚無垠的沙漠,原來只有那一丁點。沙一早漏完,花謝了,茶涼了,那雙手可以把沙漏再倒過來,讓一切重來?
今天重遊舊地,少女輕快的背影早已在街角消失,不知所蹤。剩餘只有零零落落的夢碎。
二.不落圓舞
永恆太久。
青銅仍在沉思,從地獄的罪孽到天國的慈悲,萬古匠心凝固於俯首托腮的一剎。雲石依然沉醉,帶罪之吻撮成不朽的美,千秋愛恨鑄定在欲拒還迎的一刻。
羅丹藝術館內,思想和情慾囚在鐵石裡,完美直至永遠。
仰望過「沉思者」(Le Penseur),環顧了「擁吻」(Le Baiser),終於找到歌笛兒的「圓舞」(La Valse)。
這是註定要跳至海枯石爛的圓舞。一百多年了,戀人依舊美麗,舞步仍舊飄逸,愛情還是無法把握。也許這是臨別前最後一舞,也許這是久別後首次共舞。情話剛到唇邊,是承諾?是道別?是祝福?那固執的依偎像是生死契闊的決心,那無奈的留戀卻似不敵命運的屈服。
歌笛兒用頑石揉出曖曖的兩情相悅。不渝的深情,不倒的戀人,相愛直至永遠。可惜永恆不是愛情的答案。縝密的相思,壯闊的盟約,只在善變的人心和動盪的世情之間才令人憐惜。可憐的歌笛兒,把恐懼深藏在鋼鐵裡還是逃不過命運,悲痛最終只有獨自承受。
血肉之軀的故事終要落幕,亮麗後唯有糜爛。完美,只可一瞥,不能掌握。
看過「圓舞」,心中一陣惆悵落寞。此時,也許你會牽我的手,到藝術館的後花園散步。沙沙葉濤,隨風起,隨風息,低沈高昂,美妙悅耳。我拾起一片落葉把玩,你叫我把它給你當書籤,然後你小心翼翼把它夾在筆記本裡。
餓了,找張木椅坐下,吃早上在拉丁區排隊買的三文治,雖然涼了還很美味。你看我吃得陶醉,笑說明天可以再排隊買。我猛點頭,然後喝一口橘子汁,抬頭看天上白雲蒼狗。
可以握著的,就算只有一隻手,一片落葉,半份三文治,已經美滿。永恆太長,明天就夠,若你在。
三.薰心茉莉
他清晨時份去採茉莉、玫瑰和紫蘭,加上黑梅和雪松,煉成「黛麗莎的香水」(La Parfum de Thérèse)。他把傑作獻給一生摰愛,紀念美人的粉容香腮。幽幽香薰,幾十年來只有黛麗莎一人可以噴塗,一直到他逝世才公開發售。
「黛麗莎的香水」只在巴黎的菲德力馬爾香水店 (Editions de Parfums Frederic Malle) 找得到。推門進去,沒有撲鼻芳香,卻有幾檯像博物館用來陳列展品的玻璃圓櫃,走近些看,內裡空空如也。
原來玻璃圓櫃「展示」的是香水的味道。店員打開櫃門,著我探頭試聞一下,接著把每款香水的故事娓娓道來。「黛麗莎的香水」便是香水大師羅聶詩嘉 (Edmond Roudnitska) 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創作。
店員問,喜歡那一種香味?每個人都有一款最配襯的香水。
於是,每個人都在芬芳撩繞之間努力重拾最愛的氣味。
你說過,愛上一個人,由她靈魂的氣息開始。那陣香味,很熟悉,彷彿很久很久以前已經聞過。靈魂的氣息,如今流轉繁花以外,回憶之內。
走過的路、枯過的秋、歡呼過的汗、貼近過的心,人生每個情節的氣味都沈澱血脈裡,深陷回憶中,不消文字,不須色彩,卻可勾起無限的眷戀哀痛。無意閒逛,一陣似曾相識的氣味突如其來,一吸,一愣,剎那間,時光急退,回憶缺堤,往事又歷歷在目。色足以傾山河,聲亦可倒長城,但只有氣味可以直鑽胸臆,教人肝腸寸斷。
因此忘記一個人這麼難。夜闌人靜,故人微笑的香味又縈迴心底。陳舊的感覺洶湧而來,一切莫失莫忘,只是物是人非空悲切。
清晨的花香最純最濃,到日暮便香消玉殞。層層相思,將花香壓成回憶,永不凋零。一剎芳華,一輩苦思,薰香過的心,恆久蕩漾著愛的餘香,就算最後花落人亡,也永誌不忘。
捧著「黛麗莎的香水」離開香水店,我對你的思念,溢滿清晨茉莉的香味。
四.道是無晴卻有晴
從巴黎坐一個小時火車來到查爾德 (Chartres) 看它聞名世界的大教堂。查爾德是沿河而建的小鎮,幽雅樸素。正值週末,陽光普照,市集熱鬧起來,雜技表演傳來陣陣歡呼拍掌聲,露天咖啡店裡高朋滿座談笑風生,鬧哄卻不失悠閒。
在鎮中,從幾乎每個角落都可以看到大教堂高聳入雲的尖塔,要是迷路,抬頭一看就知道該向哪走。於是,不用地圖,走著走著便來到大教堂。莊嚴的石牆乘著兩座尖塔崢嶸的氣勢直貫雲霄,像是天國的士衛,守護永恆的晴朗。
大教堂以彩色玻璃馳名。一百七十六幅彩色玻璃窗,每幅高幾十米,用一小片一小片的彩色玻璃砌成圖畫,記載聖經故事,宏偉又細膩。自古眾信遠道而來,在它高不可攀的神聖前下跪,被它瑰麗的慈愛包容感化。
萬里無雲的日子,玻璃的色彩最眩目。沒有陽光,色彩便停電,而不同季節、天氣、時間的光線,可以令同一瑰玻璃折射出不一樣的色調。今天藍空清澈,色彩脫彊活現。太陽喚醒色彩,刷亮每寸顫抖的光波,照徹每個卑微的棱角,把此時此刻獨一無二的繽紛投影下凡。站在教堂中殿抬頭看,絢麗的彩色玻璃如萬花筒列張、流轉、迴旋。人工竟可造出如此亮麗的天空﹗
一千年前寒冷昏暗的嚴冬下午,工匠正把沙、石英和石灰攪和;火爐夠熱了,藍白的火舌急不及待地伸舐;他把混好的沙石推進火爐,然後又忙著處理剛燒好的玻璃。嗯,這一批燒得蠻有趣,厚度和質地都不太均勻、不夠完美,這樣出來的顏色經過陽光折射一定更加千變萬化,虹彩奇麗;對了,顯靈火焰樹那扇該用什麼圖案呢,圓的,方的,鑽石型,還是獎章型?現在才幾點,怎麼這麼早就天黑,而且冷風刺骨,還是趁燈未燒完趕快畫吧。
於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工匠低頭不懈地磨鍊雕琢,在看不到光明的嚴寒中,在摸不著意義的沙石裡,為最終最美的光芒努力營造。他知道就算鞠躬盡瘁,有生之年也不能完工臻善,但是不怕,有一天,終有一天,彩色會開朗放晴。
來到今天,沙與光融會,工匠與上帝連接,不朽的色彩彷彿只要伸手躍身就可懷抱。世上沒有天賦的永恆,今天的光彩都是當初瀝血嘔心掏空靈魂的努力所賜。雋美永恆,不是神來之筆不是鬼斧神工,只是粗鄙邋遢的沙石,無懼煎熬顛簸,燒掉雜念,隔去糟糠,一點一滴溶合而成。
五.聖母淚
巴黎聖母院斑斕的玫瑰窗下,信徒和遊客都脫下了帽子。中殿兩旁排滿紅蠟燭,很多人點支蠟燭,然後低頭祈禱。燭光點點,匯成一張火網,載著眾生的脆弱、掙扎和徒勞,編織最後的希望。
瑪麗亞立在火光之中,依依看著懷中的初生孩兒,眼神盡是喜悅和期盼。她跟世上所有的母親一樣,只想好好帶大孩子,守護他,讓他健康快樂地成長。纖纖少婦,只求一個和樂平安的家,好讓她操一生的心。看她皙淨得亮光的臉,眉目柔弱如水,誰忍心告訴她接下來的苦難?但那張臉蘊藉了寒梅的堅韌,一早預知了受難和復活。
那個禮拜五,眼看兒子被釘十字架,四肢扭曲,皮肉撕裂,血流成河。可憐的瑪麗亞,她說,自己的心也一刀一刀破開,那天,她也死去。
後來,天使從死亡的陰谷把她救起來。那雙翅膀是一團雪白的火焰,她說,白光中她觸到上帝,一陣滾燙的清涼補合了她的心。她活了下來。
活下來,但依然傷心,依然流淚。悲痛沒法壓抑,只能昇華,於是那血紅的眼淚,那貞潔的神蹟,二千年來延續無數末路的禱告。此時的瑪麗亞,依然美麗,眼神卻只流露慈悲和信念。
為什麼要給我們受苦,令我們脆弱,然後迫使我們忍耐、剛強?我寧可屈服在第一道考驗,而不要一關一關熬過去,把天真磨成謹慎練達,把逍遙錘成刻苦耐痛。我不要知道什麼叫堅忍,什麼叫寬容,不要在絕望中建立勇氣,在無奈中學習知命。我不要參透死亡和永生,然後馴順地等待無限誤點的天國重逢。
如果有神,請不要奪我所愛以浸洗我的靈魂。去日苦多,請讓親愛的人留在身旁。我點了蠟燭,低下頭。蠟燭滴著血紅的淚,我的眼淚亦簌簌地流。
淚眼濛濛間,竟然覺得熊熊燭光是十萬雙天使的翅膀,銜著新生的靈魂躍升。嬰孩出生,淋著母親神聖的熱血,嗆著落入凡間的悲喜。那劇痛,那嚎哭,無論接下來是怎麼樣的人生,已是奇蹟。
拭乾眼淚,走出聖母院,繞到後花園。花園裡繁花吐艷,只識春光明媚,不問人世疾苦。我點的紅蠟燭仍在聖母殿裡燃燒,我知道你聽到了我的禱告。微風拂面,心中竟有一陣清空自在。
六.忘愛河
星期天下午,躺在草地上,看天上浮雲蕩漾,時而灑下陽光,時而投下彩影,眼前忽亮忽暗,臉上若暖若涼,晃著晃著彷彿做夢,回到舊時。醒來,矇矓忘記身在何方。小鳥啾啾掠過頭頂,牽走夢的餘音,留下俐落的空白。拍抖身上的草碎,伸了個懶腰,一種異鄉過客的悠悠自若。
這天,盧森堡公園擠滿人,小孩在水池邊放船,情侶在樹蔭下談心,年輕父母拖著剛學走路的寶貝,一步三停,難掩幸福。公園的椅子坐滿了人,有些人便乾脆躺在草地上,看書、野餐、抽雪茄、唱歌跳舞,也有人微笑細賞春色。
惺忪之中,走過人群和花圃,感覺好像穿越一幅印象派油畫。依依稀稀,若雲若煙,輕履已逸千瓣夢。於是,從容綽綽走出了花園。
明天就要離開巴黎,今天要去洛康哉韋美術館 (La Gallerie L’Orangerie) 再看看蒙尼的水蓮。那是幾幅巨大的油畫,差不多有電影銀幕那麼大,站在跟前就像走進了夢境,夢裡有恬淡的蓮,有驚艷的蓮,有蒙尼幻得幻失的倒影。
來到門口才知道美術館正在修葺,全館關閉。把門上的通告看了又看,想看出什麼玄機,教我怎樣繞道而入。最後不得不接受事實,在旁邊的木椅坐下,看著和平廣場的車水馬龍,回想蒙尼水蓮的溟濛瀲灩,咫尺天涯反而更加淒美。
一位男士走近,禮貌地問,可以坐下嗎?我點頭。他坐下,脫下墨鏡,傳來古龍水的幽香。來看水蓮?他問。對,我用糟透的法語回答。好可惜,他說。那是我於巴黎最喜歡的畫,我說。有沒有去過芝芸尼 (Giverny) 看蒙尼的蓮花園?有,可是我覺得還是畫美。讓我請你吃頓晚飯,他問得很溫雅。我只好微笑著說,對不起,我明天就離開了,不過謝謝你。
道別,他拾起一片櫻花送給我。他說,他叫艾天恩。
傍晚,來到塞納河邊,長空悠悠,輕風滲涼,河水流滾而去。站在橋上,驀然一陣夢醒的淡薄。曾經留戀、執手、凝咽,然後漫漫紅塵蒼生,久久牽腸掛肚,如今夢醒彼岸,微冷,卻再無風雨也無晴。
手中的櫻花已經褪色,鬆開手,花瓣於晚風中迴繞半晌,河水一粘便飄零逝去。任往事含恨,任願望遺憾吧﹗把永恆歸還河流,浪漫終歸沈寂。回首意亂情離的日子,才懂得珍惜悲苦盡頭的輕鬆。不再依戀彩雲,且憑一抹紗帆,揚長而去。誰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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