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學去
天未亮透,鳥兒在唱歌。
清晨的空氣還沁著星星的笑語,有一種爛漫的芳香。九月的微風,初沾秋意,蕩著花草泥土的甘甜味。
女孩揹個大紅書包等校車,肩膀不習慣地聳了聳。考上這間小學,媽媽難以置信,竟跑到佐敦道看榜看了兩次。今天書包裡都是看不懂的書,收拾的時候很興奮,現在只是緊張。
天漸亮,鳥兒的歌聲越來越洪亮激昂,像是為女孩打氣。往後十一年的九月,陪伴女孩清晨起床、換校服、等校車、期待新學年的,就是這鳥這歌。
校車從沙田駛往九龍,入獅子山隧道前,會經過望夫石。傳說她每天揹著孩子來等丈夫回家,等了不知多久,變了石頭。女孩喜歡看那塊石頭,這秒看覺得像極了,連她的髮髻和背上孩子熟睡的側臉都能看到;眨眼,把她和孩子變走,再看,只看到一堆亂石,蠻好玩的。有時候,女孩覺得她也是揹著書包在等校車。
出了獅子山隧道,經過窩打老道便上公主道。女孩喜歡公主道這個名字,也喜歡紅色郵筒上的獅子和皇冠。長大後有一天,全城轟轟烈烈要把伊莉沙白、威爾斯、瑪嘉烈趕走,女孩覺得陪伴自己長大的一些東西失落了,有點難過。
到佐敦道了。女孩雙手抓著背包的肩帶,跳了下車。 站穩。抬頭。首先看到的是學校門口那棵大榕樹,蔥蔥枝葉,垂垂氣根,像個慈祥的老人。
從側門進去,經過放滿花卉的小園子,再沿一條窄窄的路一直走。左邊是學校的大草地,右邊是中學禮堂的石牆。女孩喜歡貼著石牆走,讓右手的指頭磨著凹凸的石牆,拖出一行一行無形的五線譜。雖然有點痛,但那粗糙讓她感到實在。
快八點了,佐敦道的車聲漸響,送上學的家長和女傭繼續嘮叨。陽光破雲而出,灑在草地上,一陣溫暖抹在女孩的臉蛋上。金光中,女孩彷彿看到草兒玲玲琅琅長高長大。她笑了,加快步往P.1B課室走去。
二.插班生
我們由小學一年級開始就是全日制,每天八點二十分上課,下午三點半放學,午飯要在學校吃。
同學多半帶飯,有的媽媽燒菜是出名的,每天新款,每款精巧,引得我們垂涎三尺。有的同學更厲害,每天有傭人送飯來,打開籃子,先來湯,然後三道菜配一碗絲苗白飯,吃完還有甜點和現削的水果。有時候,媽媽也來,大概是想念女兒吧,還把家裡的小妹妹小弟弟帶來。那些傻傻腦的小人兒,像洋娃娃一樣可愛。
我的乾癟菜和小雞翼實在相形見拙。有一次,我帶著飯壺去花園,坐在搖搖板上邊玩邊吃,一個顛簸把飯壺打破了,保溫壺的內膽全碎了。我拿到耳邊搖,裡面好像有一千塊碎玻璃似的。從此,我很少帶飯,寧可在小食部買飯盒。
四年級開始,如果家長簽名同意,我們可以出外吃飯。獲准外出的同學的名字,貼在課室的壁報版上,四年級那年的名單只有寥寥幾人。佐敦一帶有很多小餐館、粥麵店、茶餐廳,還有兩間麥當勞。每天中午,師姐魚貫出外,我捧著難吃的飯盒坐在後門看,對那種自由既響往又怯懼。
一天中午,我愁眉苦臉坐在後門。
「我出去吃飯,你去不去?」
她走經身旁順道一問,沒有停下,只是揮一揮手,語調友善,甚至帶點憐憫。她是我的同班同學,這學期才轉校來的。一頭鬈髮,揹個新潮書包,在班中格格不入。
我看著門外熙來攘往的師姐,和手上還未打開的飯盒,毅然說,「好﹗等我﹗」然後箭步追上了她,一齊踏出校門。我們兩個都是沒有獲准出外午膳的。這樣做十分冒險,搞不好要見家長,但我管不了那麼多。
「吃麥當勞好不好?」她問。
「好﹗」我越走越快,像剛學會不用水泡游泳那樣興奮。
我們來到地庫的麥當勞,她頭也不回就走到櫃台前叫食物。我卻不敢,躲得遠遠,細心觀察,看看她怎樣行事。等排隊的人都買完了,我才戰戰競競走上去,拿出錢,結結巴巴地說,「一個漢堡包,一杯細可樂。唔該。」那個載紅色帽子的姐姐,給了我一個鼓勵的笑容,我才舒一口氣。忽然覺得自己很了不起﹗五塊三毛,非常廉價的快樂﹗
回到座位,她已經吃起來了,像是家常便飯似的。我也急忙打開包裝紙,把漢堡包狼吞虎嚥吃掉,然後慢慢喝汽水,很滿足。
後來她告訴我,她是獨女,父母工作很忙,是外婆帶大她的。外婆最近身體不好,有幾次她請病假,其實是陪外婆看醫生。她家裡那隻叫 Lucky 的小狗,是她的心肝寶貝。
有一次,她邀我放學到她家,說是做功課,其實是躲在房間裡聽收音機、看相片、翻八卦雜誌。自此我們無所不談。五年級,我倆還有另外兩個同學都取得家長簽名,每天一起浩浩蕩蕩出去吃午飯。
受她薰染,我們都迷上一位電台節目主持人,每天放學趕回家追聽廣播劇。她替我們把他的唱片翻錄到錄音帶,每首歌我們都滾瓜爛熟,背默歌詞一定滿分。也許天涯相逢極渺茫,幸有機緣編成這張網…… 那靡靡之音,盛載我們的青蔥歲月。
吃完飯回到學校,我們會圍在大樹下談論廣播劇的劇情,研究歌詞的寓意,說著說著又安靜下來,各自凝望天邊,在心裡編織天仙美眷的鴛鴦夢。做夢的日子,輕若浮雲,飄逸如風,肆無忌憚的幻想,在腦海竟栩栩如生:他的眼神洞悉心事,他的微笑驅走寂寞,他就在眼前,伸出手說,「來,我們走吧。」要去那裡?不知道,只是成長難耐,好想有人來拯救我們,帶我們走,遠走高飛。
剛要伸手,鐘聲響起,美夢煙滅灰飛。
六年級暑假,她帶我們去溜冰。當我們還腳步蹣跚,搖搖欲墜,她已經可以跳起、轉圈、落地。她在溜冰場認識很多朋友,有男有女,男的比較多,她在他們之間周旋,像一隻小鳥。有一天,她把一個叫阿東的男孩拉到我面前,說是來教我,拋下一句「你替我教好她噢﹗」就飄走了。那個阿東牽著我的手,圍著圈慢慢滑,也不多說話。嚴格來說,那是第一次給男孩子牽手,不過我認為不算。那次以後,我的確溜的比較穩當。在一片白皚冰涼上飛馳,感覺自由、舒坦。放開手,迎上前,前去擁抱未來,未來的一切一切。
後來有同學對我說,「你常常跟她一起會學壞。」我沒有理睬,也沒有放在心上。我分不清楚什麼是學好,什麼是學壞。我只知道,我們在餐廳一定是最吵鬧那群人,我們大聲講大聲笑,旁若無人,自得其樂,開心得很。她令我不再羨慕每天有傭人送飯來的同學。
上中學不久,她媽媽在加拿大一個小城找到一所修女辦的寄宿學校,要送她去。那個小城是講法語的,她一句也不會。我倒不擔心她的適應能力,只怕她會悶慌。
臨別,我們交換紀念冊。我寫道:「謝謝妳教會我很多東西,我的笑聲大了,膽子也大了。如果沒有認識妳,我還不敢在麥當勞叫東西呢﹗珍重。」
她是這樣寫的:「我知道自己放縱。如果沒有認識你,我大概已經做了一百樣令自己後悔莫及的事。謝謝你從未嫌棄我。」
三.扑扑齋
中二學sin、cos、tan , 上學期只准查表,下學期才准用計算機。老師講解得很清楚,兩、三課以後我們已經懂得用sin、 cos、 tan 來計三角形的邊長;不消一個星期,有些聰明的同學已經可以背出 tan 45 和cos 60 的值。
但我始終不明白這套sin、 cos、 tan背後的道理。我疑惑,為什麼 sin 45 就永遠等於0.707106781?是誰定的規則?是怎樣算出來的公式?而我們就必須服從?這套百發百中的魔術,令我非常好奇。
初中數學老師當然不會解釋深奧的數學理論和艱澀的算式。不單她們自己也不一定懂,更理直氣壯的原因是我們根本不需要明白,因為不在課程內,out of syllabus。
躲在教育署一角,有人在埋首撰寫全港的數學課程。sin、 cos、 tan背後一套對稱、和諧、完美的數學理論,他看也不看就拋到廢紙筒。從此沒有人告訴學生,數學其實優美如交響樂,靈活如游魚,從此沒有人立志做數學家。
那陣子,上完數學課,我總悶悶不樂。有天,中六理科班在我們課室隔壁的實驗室上課,我轉堂溜出去找她。
「我不明白,」我沮喪地說。
「又是sin、 cos?」她從人群中向我走來。她束超短髮,走路昂首闊步,威風凜凜,很有大將之風,不愧是我們曲棍球隊隊長。
「越想越混亂,不想做功課了﹗」耍脾氣是小女生的特權。
「放學我教你。你來休息室找我。我要上課了。」
休息室﹗那是預科班師姐才可以去的地方,在那遙不可及、夢寐以求的七樓﹗
她讓我進去她們的休息室是違規的,但她做事一向不拘小節,而我也樂於狼狽為奸。況且她在學校是很有「名望」的人,沒有誰敢來干涉我們。
我們在窗旁一個涼風習習的位置坐下,打開書包,拿出數學書。我記得,因為興奮過度,頭半小時,我只是不停喊,「不明白,總之什麼都不明白﹗」我的腦袋根本不能調節過來想關於數學的問題。我從未來過高層,從七樓遠眺,學校門口的大榕樹縮小了,佐敦道的車水馬龍退遠了。原來可以如此清靜﹗
「我也不會教你。你把功課拿出來做,不明白就問我。」她看我著迷的神情,啼笑皆非。
「噢,知道。」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比我更緊張我的數學功課,也不明白為什麼我這樣討厭權威的人,對她的號令唯命是從,而且開心得不得了。中學的友情,都是莫名其妙地發芽,然後以星火燎原的速度蔓生。
平常做功課我可以很專心,但那天實在把持不住,一有什麼風吹草動,我就好像小犬一樣東張西望。突然,一支掍子打在頭頂。
「留心﹗」原來她把兩卷衛生紙中心的紙筒抽出來,駁起,像扑扑齋那樣,督促我做功課。
於是,在那個好風如水的下午,我安靜快樂地做了兩小時的數學功課。直到今天,我還可以聽到清風吹起校服裙角,棉布飛揚的噗噗聲,鉛筆在功課本上馳騁的刷刷聲,還有她不時拿扑扑齋敲我的頭的霎霎聲。
那天,她沒有為我解開sin、 cos、 tan的疑雲,至今我仍然不明白sin、 cos、 tan之間的微妙關係。但我開始明白,世間很多事情,不到我們過問,也許是神力,也許是天才,或許是緣份,或許是巧合。那把鑰匙,掛在遠方一個美輪美奐的櫃子裡,我們不必操心。美妙的事情,我們只好欣然接收,珍惜,然後默默希望她們在身邊多留一會。
四.愛,漸如大海
十二月,一年一度的賣物會。
多數班別都會賣文具精品,自己親手計設,然後拿去葵芳的工廠大廈跟印刷商去對辨、討價、議定。十二、三歲的女孩已經做起生意來了。當然盈利歸學校,虧損亦不必自負。文具印有校徽和年份,精美而且有紀念價值。我現在還留著一套印著 Bazaar ‘88 的淺藍色信箋。
有的班別賣零食汽水,還自製魚旦、炒麵、熱狗、涼粉等。現在回想,成功的食物檔好像都有一、兩個忙得團團轉的媽媽在主持大局。有的班別開遊戲攤檔,夾波子、擲公仔、贏獎品,逗得小學師妹和她們的家長學很開心。
但沒有什麼比做「點唱」更有優越感。一向只有高年級才可以負責點唱節目,在高台上架起唱盤、喇叭、咪高峰,嚴陣以待。我們踮起腳,把小紙條和五塊錢遞給她們,然後等待充當DJ的師姐,用甜美的聲音讀出點唱和祝福。「This song is dedicated to …… 」。和煦如冬日陽光的友情,在空氣中播送。我們都豎起耳朵,聽聽有沒有人點歌給自己。
一塊大壁報版上,寫滿最流行的中英文歌曲名稱,當然還有不可缺少的Carpenters經典。那沈鬱的嗓子唱出每代少女的心思,一種義無反顧的執著,I need to be in love,I won’t last a day without you,I’d say good-bye to love。少女的愛情,最先在迤邐的旋律和憂怨的歌詞中萌芽。情感的小牙,令人心癢癢的,像給一張絲網掃蕩,抓又抓不著,說也說不來,看到藍天白雲感到孤單,看到天灰雨濛覺得悲傷,人群中感覺徬徨無助,好友前來安慰又不禁哽咽流淚。心底一個大洞,失落空虛,大概是成長的藍鬱,rainy days and Mondays。
唸女校,年少的感情難免全都寄託在女同學上。那年,和她分班了,很不習慣,幸好兩個班房就在隔壁,不只小息和午飯時可以見面,連轉堂之間也可以胡鬧一番。她愛捉弄我,有一次竟然拿擦黑板的粉刷,飛彈一樣向我丟來,在灰色的冬天校服裙上蓋了一個銀河系形狀的白粉印,從此掀起一連幾星期的粉刷戰。那段美麗的時光,我們總有說不盡的話,耍不完的頑皮,現在回想,縱然有點模糊,但可以肯定是溢滿真摰深刻的友愛。
賣物會上,各班各忙,我甚至不知道她在那裡,是在班房還是在攤檔,但我一直牽掛著,希望她會抽空來看看我,或許買一支汽水給我喝。賣物會接近尾聲,仍然不見她的蹤影,我想她大概是忙著跟她的副班長,那個雪白如玉的女孩,到處賣她們計設的手錶吧。
突然,好像有人叫我的名字。細心聽,是從揚聲器傳出來的,「……要將這首歌送給你,還是覺得你最好。」
花,不似盛開
愛,漸如大海
我竟然,我依然
還是覺得你最好
我不知道什麼叫做花不似盛開,愛漸如大海,但這闕歌詞徜徉在喃喃的旋律上,反反覆覆充滿了思念和一點懊悔。我呆呆地站在揚聲器前,歌聲飄揚而至,是情是愛是緣是痛,還是有點故夢想傾訴。心中的喜悅,跟第一次收到男孩子送的玫瑰花,一樣燦爛。
那個金黃的下午,陽光甜美,人生正好。
「愛漸如大海」,也許是說相思越來越遼闊,越來越深遠吧。
五.家常小菜
班上有人會唸書,有人會運動,有人會跳舞,有人會唱歌,另外鋼琴、提琴、古箏、琵琶,各類樂器都有人精通。而慧,她是最會家政的。
中學上家政課,分縫紉和烹飪,都是由非常挑剔的老師教。老師看我們笨手笨腳,要不就大罵特罵,要不就長吁短嘆,說我們的師姐多麼細巧伶俐,我們多麼無藥可救,聽得多我們也都習慣了。慧卻是罕有地獲家政老師寵愛的學生。
先是學用縫紉機做衣服。起初量尺寸、剪紙樣,我還應付得來,誰知一開動縫紉機才發現它比西班牙鬥牛還難駕馭。單是穿線就已經把我弄得頭昏眼花,一上一下,繞左又繞右,比代數還迂迴曲折。幾經辛苦勉強把線穿好,把布放正,戰戰兢兢準備踏腳踏。腳一踏,針一動,不好了,那塊布比脫彊野馬更難控制﹗只好把左歪右倒的線拆了重來,沮喪得很。弄了幾個月,連一條直線都縫不起來。慧卻可以巧妙地把線穿妥,然後舉手投足之間已經把布縫合,如魚得水。結果我那件衣服是正方形的,像個枕頭套,而且一邊長一邊短。她不單做了一件剪裁精美的襯衫,還做了一條配襯的裙子。
接著學打毛線。本來應該打條圍巾,後來老師嫌我們天資太鈍,進度太慢,只要我們學會幾個最基本的圖案,織十片不同花紋的小方塊就算了。上課的時候,我們總是心不在焉,吵吵鬧鬧,打打罵罵。慧卻一早把小方塊做好,於是老師教她打毛衣,最後她織了一件開胸的背心。到要交功課,我才發現開針、高針、低針,什麼都不會,也沒耐性學。於是請幾個師姐替我做,結果十片方塊每片的毛線的顏色、粗幼、鬆緊都不同,我竟然敢這樣把功課交上去。
我還是比較喜歡烹飪課,起碼兩個人一組,感覺沒那麼無助。可是被分配和我一組那個同學,可給我氣壞了,一次急得拿著刀指著我喊,把旁邊的同學嚇死了。我因為了解她的個性,便不覺得什麼。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總之不論是糖的份量、揉麵粉的力度、火候的大小、攪拌的輕重,我都拿捏不準,也不是不用心,卻真的有心無力。後來我就主要負責洗碗和抹桌子。
當然也有和我一般無能為力的同學,該放鹽放了糖、醬油兩茶匙放了兩湯匙、蛋糕烤焦了、雞翼未煮熟,這些小岔子多見不怪。有一次卻真的是莫名其妙。老師都是預早一星期告訴我們下次要做什麼菜,要我們準備材料。我們多半都臨急抱佛腳,小息才跑到學校附近的超級市場買東西。那次炒雞丁,老師叫我們買點雞胸肉,竟然有人從街市買了一整隻雞回來,給老師罵了個狗血淋頭。家政老師是出名會罵人的,那次可真的是翻來覆去、沒完沒了,連續罵了一小時不止。最後我們到底有沒有炒雞丁,忘記了,只記得那隻連毛帶血的雞,老師一邊罵,我們一邊偷看,起初目瞪口呆,後來都忍不住笑。
我們很會發掘人才,多加利用。校隊的標槍和鐵餅代表就在我們班上,她健壯紮實,力大如牛,所以每次要打麵粉,我們都捧著大碗到她那兒排隊。她就脫掉外套,拉起袖子,一碗接一碗拼命地打,來者不拒。麵粉、糖、牛油、雞蛋、水,越攪越糊,越糊越重,她就越加起勁地打,我們就在旁邊吶喊助威。她說每次家政課做完蛋糕,手臂又酸又軟,比出賽還累。
其實我不太享受做菜的過程,只是喜歡下課以後,捧著自己做的食物到處請同學吃。人家順口講一句:「嗯,好吃﹗」我已樂半天。自己的心思和努力,經由一塊甜美的蛋糕或一碗熱騰騰的水餃,傳送到另一個人的心腹,也算是一種溝通吧。
老師來評分時,卻永遠不會說:「嗯,好吃﹗」只會斜著眼看看我們的「傑作」,然後皺著個大眉頭,老不滿意地在記分卡上寫個「B」字,也不說到底那裡不夠好,反正就是不合心意,看不順眼。
一直以來,只有慧可以從魔掌的指縫間取得「A」等。她做菜時的細心和專心確實令人佩服。一次我問她有什麼秘訣,她對我說,「你當作自己真的在做飯,心中想著做好了要給誰吃,就自然會做得好。」
會考後,慧和我各自去了美國唸書。一次假期,我去洛杉磯看她,在她的小公寓住了幾天。我在大學住宿舍,三餐都在飯堂吃西餐,偶爾會有所謂的中菜,都是令人啼笑皆非的stir-fry和chop suey。來到慧家,除了第一頓飯她請我到外面吃,其餘時間她都煮家常小菜給我吃,兩菜一湯,還有香噴噴的絲苗白飯,給我久旱逢甘霖的滿足。每天吃過早餐,她便問我,「今天晚飯想吃什麼?」然後我們便到超市買材料。慧的確有求必應,兩天以後我再想不出新的菜式,她便全權操刀。
買了大包小包回家,她便鑽進廚房洗這個、切那個。我想幫忙,她就踢我出去客廳,叫我只管看電視,別的不要操心。過了一會兒,我還是覺得不好意思,走進廚房硬要她讓我幫忙,她只好叫我洗洗菜、抹抹碗。
那個傍晚,斜陽西照,透進廚房,我倆四周泛起一片柔柔淡淡的金黃,是發黃的舊照片那種氣氛。在半明半晦、矇矓而雋永的一剎間,我看著慧彎腰低頭在切絲瓜,竟然渾然忘記了時空。這是現在,還是舊時?我們是在異鄉獨自生活,還是在母校上烹飪課?這是真實,還是綵排?是不容回頭的現實生活,還是給老師罵完可以重頭再來的練習?
「這裡的絲瓜,總是沒有香港的香。」慧說,繼續低頭切瓜。
於是我明白,我們兩個女孩子,這刻確實是在離家萬里、舉目無親的洛杉磯,在一所跟鄰近連綿幾條街的房子一模一樣的小公寓裡,嘗試尋找那陣越漸渺茫的家的香味。以前嘻笑漫罵、率性魯莽、任意妄為的日子,突然急流勇退,消失得無影無蹤。沒有老師的責備或期許,以後就靠自己了。從來,生活就如縫紉和烹飪,都是一針一針、一刀一刀累積而成,只是從今開始是由我們全權操刀了。
我分不清那刻到底是感覺自豪抑或悲涼,只是深深感受到世界之大,我們之小。
六.九叔
「阿婆,吃咩呀?」「阿婆,今日買唔買飯呀?」他瞇眼咧嘴而笑,露出兩隻銀牙。在他嘴裡,我們都是阿婆。一個皺紋滿面、聲音沙啞的老伯,對著一群皮嫩肉滑、天真爛漫的小女孩,大言不慚「阿婆」前「阿婆」後,現在回想,實在非常滑稽。當時,除了第一天放學回家,急不及待告訴媽媽,「九叔的雞脾又肥又滑﹗還有,他叫我們阿婆﹗」把媽媽嚇了一跳,我們對九叔的口頭禪全不介意,十多年來,越聽越親切。
九叔喜歡耍我們。四塊五毛的糖果,問他多少錢,他總說是四十五塊,甚至四百五十塊,百說不厭,有時真是攪他不過。他不只看著我們長大,據九叔自己說,劉校長亦是他看著大的。「她啊,不說話的﹗一天到晚只是書看,來我這裡就只買可樂,不買別的。」
小學和中學相連,小息時間不同,九叔可以兩邊跑。我們自小一,每天放小息便衝到小食部,擠在人群中,本能反應地伸長手臂,揮動錢幣,扯破喉嚨喊,「九叔﹗唔該一支麥精一包珍珍﹗」有時心情不好,沒精力去擠去嚷,便哀求同伴,「幫我入去買啊,我迫唔到入去。」然後自會有人挺身而出,聲大夾惡闖進去,過五關斬六將,不消一會舉著幾瓶汽水和三條熱狗出來,耀武揚威。熱狗可是永遠供不應求、灸手可熱的珍品﹗是的,為了朋友,我們赴湯蹈火。
聽說現在小食部實行分流,買東西先排隊,由風紀把關,還設置了汽水機。這樣比較有秩序,但還有什麼樂趣?
小學生不懂事,只知道九叔每天站在小食部,為我們提供零食、雞脾和飯盒,風雨不改,「阿婆」不斷。直到上中學,有一天在小食部不見他,才焦急地問,「九叔呢?」原來他回鄉下去了,下星期回來。那時才明白,九叔跟我們一樣,下了課要回家。
聽說,九叔的家鄉在海南島,有個老婆在那兒。他回來之後,我們追著他問,他竟然收起平日的嬉皮笑臉,紅了臉,不好意思了﹗自此,我們跟九叔鬧得更瘋,亦更熟絡。放完長假期,第一天回校,見到九叔總要喧嘩一番,圍著他跳跳紮,「九叔﹗幾時請飲汽水先?」
有一次,午飯時段耽在小食部跟九叔閒聊,說著說著,他竟然肯把身分證給我們看。原來九叔的名字是「麥九」,生於民初,已經七十多歲了。給我們發現了,他挺起胸膛,一本正經地問,「看起來不像吧?」我們笑咪咪不回答。自此,他叫我們阿婆,我們回贈一句「靚仔」。九叔年輕時一定魅力不凡,記得每年頒獎典禮的茶會上,九叔換上畢直的白色制服,頭髮梳得光亮整齊,自信而恭敬地倒茶,寶刀未老。
在學校裡,喝完汽水,玻璃瓶放在垃圾桶旁,小息完了,九叔和其他校工會來收集,再拿去回收。九叔動作一向很快,有時老師還未來,我們還在課室外吵鬧,他已經把汽水瓶收好,經過還跟我們搭訕幾句。有一次,我看見他彎下腰,伸直手,當指尖距離瓶子還有一尺,整個人僵住了,手猛顫。「九叔,別動﹗我來幫你﹗」我衝向前,把垃圾桶旁十幾個玻璃瓶一口氣搬到他的手推車上,然後若無其事走回課室,其實心裡很難過。
放完暑假回來,找九叔聊天,他告訴我們什麼很危險呀,什麼差點沒命呀,講得七情上面,龍飛鳳舞,我們以為他在講別人的故事,誰知他突然拉開衣領,指著心口一頭很長很深的疤痕說,「就這裡,你看。」我們追問詳情,醫生怎麼說?要注意什麼?他便開始支吾其詞。我記得,那年開始,再聽不到九叔洪亮如鐘的「吃咩呀,阿婆?」
考完會考,各奔前程,離開在即,萬分捨不得九叔。還在想怎麼跟他說再見,告訴他明年一定回來看他,卻看到他拿著一封信,呆呆地坐在小食部外的椅子上。
「怎麼啦?」我問他,在他身旁坐下。
「要我退休呢。做了幾十年,說走就走。」九叔搖頭歎氣。「幾十年,唉。」
「什麼?豈有此理﹗怎麼可以這樣對你?」我大喊。我們視九叔如家人,自覺有權不分青紅皂白偏袒自己家人,咒罵其他人,那管她是校長。
「有沒有給你退休金?小食部歸誰?怎麼算?」我急死了。
九叔只是搖頭歎氣,不願多說。
「太沒人情味了﹗我去理論,討個公道。」青春少艾,天不怕地不怕。學校只管教我們考試要名列前茅,我們只知道做人要見義勇為。
「算了,回鄉也好。人老了,沒用了,被人嫌棄,難道賴著不走?只是捨不得。」
過了幾天,我看見小食部一角放了幾大袋東西和兩個破舊的行李箱。幾天以後,九叔請我們喝汽水,那是第一次亦是最後一次。
那年八月,九叔回海南島,我到舊金山,自此天涯海角無覓處。匆匆十年寒暑,九叔已經九十歲了,他安好嗎?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七.木蘭
今天回想才發現,奇怪,唸女校的日子裡,反而最不自覺自己是女生。
幼稚園唸的是男女校。上中班時,我已經懂得暗戀坐在我左前方那個戇戇直直的男生,喜歡他結著小煲呔,坐得端端正正上課的樣子。小息排隊上洗水間,也已經明白男生和女生要入不同的門口,用不同的姿勢。有一次,掛在書包上的小膠杯鬆脫了,一骨碌滾到男生的洗手間裡去。那時候,年紀小小已經知道尷尬,已經知道有些地方,因為你是女孩子,所以不能進去。
上到小學,除了幾位上了年紀的校工,全校都是女生。在這個女兒國裡,因為大家都一樣 —— 夏天穿圍藍邊的白色校服裙;冬天穿藍襯衣、灰裙子,繫一條紅領帶;小息也去同一個洗手間 —— 友誼便在無分彼此之間建立起來。
雖然穿著裙子,我們依樣跳飛機,依樣打鞦韆。三、四年級更是我們「玩鞦」的高峰期。那時,一放小息便往遊樂場的藍鞦衝去,藍鞦最高,因此鬥鞦亦指定要用它。學校的鞦韆是用輪胎做的那種,藍鞦的座位已高到我們腰間,但我們自有「上鞦」的絕技,就是把鞦韆向後拉,拉得越後越好,然後放手,跟著它向前跑,趁它正要上升之際,兩手把鐵鍊一握,一躍而上。接著,一壓一張之間,我們可以蕩得很高很高,幾乎與地面平衡。從地面看上去,真的好像隨時要「反鞦」;在高空就只感到每一下俯衝的離心力。我還記得,乘著鞦韆,飛到半空,地面的一切變小,向遠處望,頓覺心曠神馳。那時還流行「跳鞦」,就是不等鞦韆停定就跳下來,離地越高跳就越顯威風。後來學校規定不准跳鞦,給風紀抓到是要摘名的,但我們依舊跳,而且著地後頭也不回,闊步走開,剩那空鞦在身後咿呀咿呀蕩著。這才夠瀟灑。
穿著裙子這樣打鞦韆,小學的遊樂場肯定春光明媚,但是沒有人把它當一會事。物理上,那條是裙子,但是意識形態上,我們十多年來從來沒有把它當作裙子。到中學,下了課換衣服上街,我們也絕少穿裙子。周末相約,誰若是穿條裙子出來,是要整天被譏笑的。在我的印象裡,中學時代沒有看過誰穿裙子。一次例外,就是一個愛漂亮的同學,要求我們去參加她的生日會,一定要穿裙子。我們怕她生氣,就範了,終日滿不自在。另外一位作風硬朗的師姐,卻依舊丰姿綽約地穿著褪了色的牛仔褲來,總算沒有叫我們失望。不過,這些曾經對裙子嗤之以鼻的巾幗,現在很多都穿上了華麗的婚紗,變成小鳥依人。那份柔情我們這些老同學看來,特別可笑亦因此特別可愛。
學校規定,長過肩膀的頭髮要紮起來,而且只可以用藍色或白色的髮夾和髮飾。因此,我們幾乎都沒有看過同學披散頭髮的樣子,只有上完游泳課,大家把泳帽一脫,頭一擺,長髮一曳而下,才能一瞥雲鬢。記得一位同學,十分愛惜自己一把長髮,會拿出梳子,垂著頭,側著臉,一絲一縷地梳理,加上她已見玲瓏的成熟身段,其實萬般嫵媚。但我們只會指著她高喊,「女鬼﹗女鬼﹗」大概是不知如何應付忽然呈現眼前的嬌媚,更不知如何面同樣潛伏自己體內這種似乎有點妖邪的風情。
我們的曲棍球隊隊長,一直束超短髮,言行豪爽,不知叫多少女生拜倒裙下。有一次在佐敦地鐵站,一位婆婆走過來問她:「哥哥仔,伊麗沙白醫院怎麼去?」我們在她身後笑得瘋婆子一樣,她也不澄清,還詳細地教婆婆路。第二天,整個曲棍球隊都知道這件事,我們胡鬧,她也不作聲,彷彿有些得意。過了兩年,我也剪了個超短髮,當然沒有隊長十分一那麼俊俏,主要是方便打球。那時候,個子高高瘦瘦,暑假又曬得黑黝黝,老是穿鬆身運動衣,有一次在當時的銀禧體育館練習完,推門進洗水間,一位阿嬸竟然毫不客氣地對我說:「這裡是女厠﹗」我愣了愣,明白來意之後,回贈一句:「我知道﹗」便大步跨進去。我在厠所裡還忍不住大笑了幾聲,出去就忙著告訴其他同學。這些事情若今天發生,簡直要躲起來哭半天。
家政課我們視之為遊樂堂,連最嚴厲的老師也拿我們沒辦法。回想,老師無論罵得如何天花亂墜,好像從來沒有說過「不會燒飯,不會縫紉,怎麼算是女生」或者「連菜都炒不好,以後叫誰娶妳」的話,還是我完全沒有聽進耳朵裡呢?總之,我們覺得攪不好這些婦女事務是天經地義的。相反,在球場上,跑得不快或球接得不穩就罪大惡極了。
我們當年對打球的瘋迷程度,真的空前絕後。所有不用上課的時間,我們都在球場,連上課前的十五分鐘和小息的十分鐘也不放過。有時來不及換球鞋,穿著皮鞋就上場,不知磨損了多少雙鞋。中一課室的窗外就是球場,為了不想繞路,我們試過爬窗出去。有一次下雨,我們就撐著傘練球,後來乾脆丟開傘,淋著雨,在球場跑上跑下,拋球接球,不亦樂乎。師姐看到,把我們通通叫回來,說我們瘋了。回想,那確實是一段瘋狂的日子。哪來的精力?哪來的熱忱?哪來的團結?
有時候,大夥兒都走了,還會有人獨自在籃下練射球。打球除了為了比賽,也讓我們抒洩情緒。我們高興的時候打球,心裡難過又不想躲起來哭的時候也打球。那個球,是個沈默的老友。
在球場上奔跑、呼喊、跳躍的日子,我們多麼親密,情同手足,分甘同味。我們一起苦練,一起鑽研,汗水沒有白流。分享勝利的快樂是難以形容的。其實最大的快樂,不一定是要贏,只是知道自己打了一場淋漓盡致的球賽。我們的教練 Miss Clark,贏了不喜歡我們囂張,輸了也不要我們沮喪,她要我們羸得亮麗,輸得優雅。
回想,我們彷彿是在球場上長大的。那裡,我們學會了信任,亦經歷過背叛;學會了合作和努力的意義,亦開始明白運氣和際遇的影響;球場上,我們學會了勝而不驕,敗而不怒。勝敗乃兵家常事,我
們用心打好每一場比賽,每場球賽後,不論輸贏,我們都高呼,Hip Hip Hurray﹗
永遠懷念球場上那群牛王妹、好隊友,和愛喝健怡可樂的 Miss Clark。Hip Hip Hurray﹗
八.求心
小一課室裡,四十二個柴娃娃,八十四條嫩腿,蹬得直直地,放在桌子上。腳丫板兔子耳朵一樣豎直,八百四十二隻腳趾奉命扭個不停。
然後,皮膚黑黝、長髮鬆鬈的體育老師,一行一行巡邏,逐隻逐隻檢查,確定沒有香港腳或其他不潔才讓我們上游泳課。這是每年一次的檢查,記憶中從來沒有誰的腳趾出過什麼問題。現在回想才發覺小學似乎特別注重腳部衛生,更衣室裡還有獨立的水龍頭給我們洗腳,上到中學反而沒有。那位女老師,每年巡查時都板著臉,瞪著眼睛,每隻腳趾細細打量,一言不發,好像單從我們的腳趾頭,就可以推斷我們是穿怎麼樣的鞋、走怎麼樣的路、回怎麼樣的家,每年都叫我又羞又怕。
上完游泳課,回更衣室換衣服。夏季校服是背後扣鈕的,老師要我們排成一行,每人替前面的同學扣鈕,於是站在最前的同學不勞而獲,站在最後的同學徒勞無功。有一次,最前的同學不理後面的人叫她「別動﹗」一定要去替排在最後的同學扣鈕,於是隊形風琴一樣打開。每個人都往前撲,只管抓緊前面的人的鈕釦,也管不著後面的人跟不跟得上。因為沒有人放手,我們圍成了一個大圈。
校服的鈕子動不動就鬆脫,我們無時無刻不在替同學扣鈕,都練成了一手拿汽水、一手扣鈕子、再側著臉跟旁人說話的技倆。其實扣鈕是很親密的動作,把敞開的背脊託付他人,就算只是幾秒,亦
需要完全的信任。替同學扣鈕的同時,我們亦留意到單薄的校服裙下各人的生理蛻變。
開始是心口。其實芽萌花開是神奇美妙的事,某組基因醒了,伸了個懶腰,引爆了一個美麗的計時炸彈,把整座軀體重建一遍。本來畢直乏味的外牆變得曲折多姿,兩幢高樓拔地而起,園子裡灌木叢生,趣味盎然。當時我們卻不懂得珍惜,不懂得自豪,只會頷首駝背,逃避別人的注視。
然後是血。毫無先兆,洶湧而來,活生生的,鮮得腥臭。有些大意的同學,把白色的校服裙子弄髒了,半遮半掩溜到洗手間,扭開水龍頭,咬牙切齒狠狠地搓,好像給誰欺負了似的。十二、三歲的女孩不明白生育的意義,只覺得羞死了。我們說「那個誰來了,」語氣帶點厭惡,好像它是一個毫不相干的遠親外戚,厚著臉皮不請自來,每次都引起諸多不便。我們感受不到,它是我們生命的一部份,遠在我們學唸書寫字、學禮義廉恥之前,已經在我們體內流動。現在年紀大了,每月感受那血排洪一樣流出身體,才驀然發覺它是始終沒有等到另外一半的殘餘生命及其無數的可能性,竟然惋惜。聽說一位舊同學快臨盆了,流了那麼多年的血,大概就是為了結晶的一天吧。
現在上生物課不知道是怎麼樣呢?那時候,生殖器官那一節課,老師總是飛車一樣把教科書上的課文唸完,一字不多,一字不少,就算教完了,就算是向我們交代了生命的由來、陰陽的奧秘、週期與日月運行的微妙關係。書上那羊角形的子宮,對稱平衡,沒有血肉,沒有痛苦,抽象而機械,冷冰冰的,不像是那個叫我們每月幾天渾身熱騰騰、心頭騷癢癢的幽靈。從來沒有人告訴我們,我們的身體內流轉著一個小宇宙,載著萬物,孕育生命。
生物教科書只傳授科學知識,讓學生唸了去考試、升學、找工作。但是學生物與學數學、電腦、經濟、地理不同,因為我們是在學習自己的身體,不是外在的符號或圖表,而且不只是心肝脾肺腎,還有我們的脾氣、激素、情慾和夢。往後那牽腸掛肚的思念、嘔心瀝血的愛、咬牙切齒的妒嫉、肝膽俱裂的痛,都是經由這副身軀感受的,我們卻像學俄國沙皇歷史那樣抽離地學習。
我記得,中學一年級上學期,綜合科學課講解心臟功能,老師逐一剖析心房、心瓣、活門、動脈。圖表上都是箭咀,血從這裡流進心臟,經過這個心房,衝過活門給泵出去;藍色是不帶氧血,紅色是帶氧血,這裡進,那裡出。那是我們首次從科學角度看心臟,老師講解了整整三節連堂,我也惆悵了足足三堂。
我不相信,四片豬腰似的心房合起來就是一顆心。那時候,我只知道用粉彩筆塗在畫紙上那顆紅色的心,(有時粉紅,有時橘紅,有時紫紅),完整的,不會四分五裂,蹦跳的,鬧情緒的,不曾無動於衷。給同學的越洋信、聖誕咭、紀念冊上,畫滿了心,貼滿了心形貼紙,每顆都是一串思念、一縷祝福、一種我們不懂言喻的喜歡。那顆紅色的心,是孩童對美麗世界和親密朋友的愛的表達,遼闊、慷慨、無私,又怎麼可能是眼前這個小器的怪東西?
我掩住耳朵,不想聽老師說下去。她的解說是哥倫布的船艦,抹殺了土著荒麗的世界。我不需要知道真相,正如相信嫦娥的人,不需要看岩士唐登陸月球。可是最後,因為考試,我還是把心房、心瓣、活門、動脈都學會了,甚至學會畫半身藍色、半身紅色的滑稽人體圖像,示意血液怎樣從不帶氧變成帶氧。(我問老師,我們的身體真的一邊藍,一邊紅,一邊不帶氧,一邊帶氧嗎?那為什麼這樣畫?)會考過後,終於可以忘掉這些。
往後十年間,試過單戀一個人而整個春季心猿意馬;試過兩個人在草原上看彩虹,天虹如一道祝福在我們頭上跨開,心瓣亦一片一片綻開,心花怒放。後來,瑟縮在情人的懷裡哭,貫天震地的哀傷,痛徹心扉;最後,遙遙地守候愛人,想他安好,想他快樂,不在朝朝暮暮,只信心有靈犀。
惆悵無緒的夜晚,心田生起一首遠古的童謠,沒有寓意,沒有教義,只有柔麗的旋律,纖纖攏捻心弦。尋尋覓覓,兜兜轉轉,要找的原來是自己的一顆心。這兒,不冷清,不淒涼。赤子之心載渡了一輩子的情意,從孩童爛漫若行雲的情,到青春興烜如星火的愛。熱鬧過後,在輾轉不成眠的寂寥長夜裡,這顆心仍然熾烈,仍然真灼,哼著一首老調,告訴我們,自己從不孤單。
九.紅箋小字
沒有電郵,沒有短訊,沒有icq,沒有xanga,那是執筆寫信的年代。那時候,拿起筆隨時可以一揮而成幾頁紙的信;喁喁細縝的心事,滔滔慷慨的理想,思緒傾瀉得比文字快,也顧不得文法謬誤或中英夾雜,只是出竅入迷地寫,幾乎是逼不得已。
譬如,初夏傍晚,蟬鳴起落,伏案唸書準備明天的中史測驗。思路應當沿著東漢末年、魏晉南北朝、五胡十六國步步為營蜿蜒前行,卻被項羽一句「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誰知之者」而打岔了。突然,心頭一緊,思路跳脫,從楚河漢界鴻門烏江,一躍千里,來到宇宙邊緣一個寂靜的角落。
誰知之者?這句說話的滄涼迴響蕩漾。儘管披金戴玉錦繡擁簇,如果流失在黑暗裡,沒有讓人看到,便跟穿麻衣草鞋沒有分別。觸動思緒的並非霸王的氣燄,而是他幼稚的不甘和不忿 —— 自己的故事,一定要說給別人聽,要演給別人看,否則所有榮辱哀樂都等於沒有發生過,再雷霆萬鈞的情節,再淒麗委婉的悲歌,都等於沒有存在過,主角也就沒有活過。讀到這裡,心思已經觸電顫動。於是一手撥開課本和筆記,拿出信紙,抬頭看看窗外月華星淡,涼風淘葉,低頭從「親愛的……」開始,把細細綿綿嫋嫋娜娜的心事傾瀉紙上。信寫好,信封黏好,手執那厚厚的信,像是肯定了什麼、證實了什麼,如釋重負。
其實我們白天已經在學校胡鬧,放學也許再煲過電話粥,第二天一早又要見面了,那裡還有那麼多話非寫不可?應該埋首苦讀,怎麼還浪費時間講無聊的電話、寫無關重要的信?大人在旁搖頭、皺眉、責罵。成長難耐,大人好像從未經歷;少女心事,大人就是不能理解。我們掌握了知識,卻摸索不到斗轉星移間人生的奧秘;通曉三文兩語,卻洞悉不了春風秋月的無奈;學習待人接物,卻不懂處理綠肥紅瘦的愛恨。心中團團愁緒,只消落葉一片把端倪一挑,千縷萬綹隨即滔瀉,如春蠶吐絲,到死方盡。落花夜,清明雨,紅豆淚 —— 到底少女情懷總是詩,抑或少年賦詩強說愁?無論怎樣,那雙澄明善感的眼睛,把世界一瓣一瓣揭開,看出了百般滋味千種風情;紅箋上,小字間,載動了許多愁。
我們所懂得表達的情感,卻遠比我們真正感受到的少。總是說來說去辭不達意,捕捉不到心中那種蠢蠢欲動岌岌可危的暈眩。因此,我們抄詩詞;若不知從何說起,便讓唐詩宋詞暫替我們解悶消愁。李白的「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繁憂」,當時一讀便愛上。年輕少艾,風華正茂,卻為時光的流逝那麼傷懷;前程錦繡,應當胸有丘壑,卻滿腔鬱結,到底為什麼?我記得,小息的時候,我們一群人常常圍在課室外嬉戲,笑聲、打罵聲和尖叫聲連環爆發,好像世上每件事情都可笑得要命。上課的鈴聲嚮起,各人又收拾如花絮紛飛的心情,不情不願地回課室。我卻喜歡獨自踱步往欄杆處。學校的欄杆不高,剛到腰,我喜歡緊緊貼著欄杆,踮起腳,雙手撐著,把上身往外伸,那姿態彷彿一彈就可以飛出去。這樣倚欄眺望,背後同學的喧嘩漸褪,前方是學校門口那顆大榕樹、門外佐敦道絡繹不絕的車輛和沿著佐敦道和柯士甸道雜亂而起的高樓。眼前,只見車來車往、上上下下、人來人往、買買賣賣、開門關門、進進出出,一切循規蹈矩不斷重複,日日如是,儼如困局。幸好,學校附近的九龍木球會有一片很大的草地,為繁華稠密的佐敦空出一隅藍天白雲。我記得,在一個明媚的下午,看到一對小鳥,從大榕樹頂,翩翩翻舞,啁啁滑翔,越過地面的繁亂,雙雙飛向遠處那隅金光燦爛,眨眼間便消失了。那刻我多想可以化鳥,一個雀躍,隨牠們遠走高飛,到那片沒有稜角的光亮處,看看那沒有黑影的恆久的美…… 這時,背後突然傳來凌厲的一句:「你站在那兒幹什麼?還不趕快回課室?」於是我知道自己已被遺棄在這片滾滾塵土中,別無選擇,只能相刃相磨直至形滅。從此,唯有借詩人「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的情懷,才能幻想那玉流光轉內恆遠的美,忘記身在情長在的困苦。
另外,林黛玉的詞,也是我鍾愛的;她的多疑和小心眼,我很能同情。黛玉焚稿,我就只懂撕信。有一次,嘔心瀝血寫了一封信要給她。寫好了卻想,她看了會明白嗎?就算明白,她會在意嗎?她會放在心上嗎?她會因此對我多一份體諒、多一份憐惜嗎?想著想著,悲從中來,覺得好委曲、好孤苦,一氣,就把信撕掉了。第二天,她問我要信,我把一堆碎紙塞給她,一句話不說就走了。那天下午,她把一封七零八落勉強黏起來的信給我,還附了回信說:「好好的為什麼要把信撕掉?信寫好了就給我,這不就行了嗎?以後記著﹗」我讀了破涕而笑,就是她的直率俐落,化解了我剪不斷的憂愁。那時侯,我的情緒起伏很大,若有一天特別安靜,悶悶不樂,第二天便會收到好言相勸的信,夾在水彩柔麗的卡片內,有時還附一個小玩意,如小王子的擺設,就是為了逗我開心。十多年後重讀這些信,就像把貝殼放到耳邊聽海,她們的聲音和獨特的語氣頃刻響起 —— 她的苦口婆心、她的嬉皮笑臉、她的嬌柔慵懶、她的詩情畫意,栩栩如生,彷如昨日。就這樣,在粉紅信紙裡,青春的鈴鐺永遠響亮。
有些信寫了卻始終沒有送出去。現在翻出來看,每封都是幾頁紙的信,每頁都是密密麻麻的潦草的字,時而騰雲駕霧,時而咄咄追趕,崢嶸澎湃間其實壓迫著絕望的懇求:你明白嗎?明白我在說什麼嗎?我把一切都告訴你,你能了解嗎?我把這些沈澱在心井最深處的私語掏出來交託給你,你能替我一輩子銘記於心嗎?項羽怕自己生命的火光淹沒在黑夜裡,寂寂匿匿間燒盡,沒有人共賞,沒有人記載,我們豈不一樣?青春從不細水長流,而是剎那精彩,片刻灼燁;回首一剎地老天荒的心動,仰天一刻覆今蓋古的雄心,火光萬千,璀璨通明,剎那間照亮了年輕的愛和夢的天空,卻散落匆匆。更因它的短促無憑據,這錦繡年華必須看在別人眼裡、記在別人心上,才能勉強算發生過。人生飄渺,我們對一切都沒有把握,看著鏡子裡自己那張陌生的面孔,那孤寂和恐慌刺骨寒心。唯有把生命投射出去,再借別人的眼睛反觀自己的生命,才能遙遙地證實自己的存活。看到自己的喜怒哀樂在她眼裡眨動,我才肯定自己活著。因此,我們拚命地寫,把自己的瑣事心事找一個對象毫無保留地傾瀉。於是,年少的甜美苦澀、輕狂痴迷,就在她細閱那密密麻麻的潦草的字,然後會心一笑之時,找到一處落腳、定存。
有時,信寫好,還是有些落寞。信寫了,希望給她看,知道她看了,又期盼收到回信。佇候回音的空蕩卻總叫我懊悔,懊悔自己的多愁,懊悔自己的坦誠,懊悔自己掏心投降,把靈魂赤裸裸地獻上去,然後貪婪她的愛惜。年輕的心靈很沈重,常常夢見自己在沈沒下墜,像石頭給拋進了大海,連掙扎的餘地都沒有。於是期盼那個漁夫撒網,把自己撈起 —— 然後我便屬於他,歸於他,浮游中再沒有重量。信送出去,站在岸邊,盼望她搖一隻小舟來,對我說:我明白,我同情。來,上船,讓我承載你所有的憂愁。登了船,蕩漾蕩漾從此不再孤單。
只是,有誰真的明白和同情?千言萬語,能令你明白童年時父親那聲冷笑,如何令我不寒而慄、令我永遠地怯懦?絮絮私語,能令你明白我為什麼總是害怕你會離開我,害怕得心痛?而心房那陣空洞而壓縮的劇痛,你能感受到嗎?人生不過一齣獨腳戲,你究竟只是旁觀者,我的台詞身段縱使打動你的心,無奈身不同感不通,我中了舉你的血脈不會沸騰,我中了箭你的神經不會痺痲。皮肉之軀,形態所限,我無法拔出我的血脈神經,接駁到你的心,與你共渡。台上下間這道溝壑,再激昂更細膩的曲詞亦無以縫合。誰知之者?唱盡了美景敗瓦,寂寥越難遣。
於是,有些話寫了在信箋上,卻始終沒有講給誰聽,變成我和信箋之間的秘密。午夜伏案,瑟縮靄靄夜色之下,深覺人生從來就是自己一個人。英雄霸王站在人生戲台上,劍拔弩張,鴛鴦情深,一切彷彿都真真切切經歷了,幾乎可以騙自己說不枉此生。豈料風吹酒醒,眨眼一看,原來熱鬧不過幻覺一場 —— 從來只有自己一個人,獨立於荒蕪蒼茫,唸一句台詞,連回音也沒有。
不禁輕歎:情深脈脈同誰語,紅箋小字憑誰附?
然後,還是低頭默默地寫。
十.和風清歌
聽歌,從一首Monica開始。
炎炎夏日,女孩呆在家中,提不起勁做暑期習作,百無聊賴看著電視,電視上都是一些湊湊拼拼的教育節目。窗外天藍雲白,後山的草木碧翠連綿,還有飛鳥滑旋。女孩一邊嚼花生醬多士一邊往窗外看,看後山那錯綜複雜的脈絡、密密麻麻的枝葉,看得心不在焉,突然疑惑:不知道山中會不會也有人在看我呢?半晌,她又回過頭,吸一口橘子汁,繼續縮在沙發裡看電視。連電視廣告她也聚神地看,她的世界裡好像只有這電視是活著、會動的,還會逗逗她。
突然,一陣明快跳脫的節拍響起,彩色汽球堆中跳出一個穿白色西裝的小伙子,輕鎖眉頭側著臉,唱了起來:愛我愛我不顧一切,教我教我戀愛真諦。女孩的心猛一跳。戀愛真諦?這可是學校老師沒有教的﹗是什麼?她跟著旋律喃喃哼著:愛我愛我不顧一切,教我教我戀愛真諦……
螢光幕上,小伙子隨著音樂的節拍左搖右擰,揮手踏腳,叉腰翹唇唱著,thanks, thanks, thanks, thanks, Monica。女孩看得入迷,腳踏節拍,心跳加快,整個人醒了。當時流行曲的鼓聲還未太過電子化,大樂隊式的音色活潑激昂,那節拍奔騰中帶點纏綿,放蕩中留著柔情,是金黃的香檳,甜甜澀澀的氣泡教人興高氣揚,想起舞想起飛。漸漸,歌詞和旋律褪去,女孩只聽到那節拍,那麼簡單肯定,那麼無法抗拒:
(thanks) 呯
(thanks) 呯
(thanks) 呯
(thanks) 呯
(monica)
(誰) 呯
(能) 呯
(代) 呯
(替) 呯
(妳地位)
這節拍佔據了她,在她體內推波撞瀾,泵動她全身的血。她感到自己的心瓣隨著節奏一張一合,有韻地,像蝴蝶翅膀那樣,一張一合。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心口的寬度 —— 啊,如此遼闊。合上眼睛,一股電流接通全身,從頭頂到腳跟,她整個人凝聚,壯大,呯嗙,呯嗙,生動得要脫殼而出……….
這時,電視呯呯嗙嗙廣播著的,是她的心跳聲;夏蟬吱吱唔唔鳴響著的,是她的脈搏聲;窗外葉濤沙沙、金光閃閃,那波光震頻與她的心跳共鳴。這是她的世界,是她可以真切地感受到的世界。女孩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在快活。乘著拍子,她是一隻找到了自己的飛翔韻律的小鳥。
從此,生活是有韻的。從walkman傳來的歌聲,伴著女孩走過繁囂的彌敦道,擠地鐵火車,看風景,發白日夢,踱黃昏回家的路。從前沒有音樂的世界很雜亂:彌敦道上接踵摩肩的行人,沒有臉孔的群眾,都在趕路都被壓迫,急躁的腳步交叉爭恐的行車,令女孩害怕匆匆一生其實毫無意義;地鐵火車裡動彈不得的乘客,沒有靈魂的眼睛,都在逃避都被湮沒,扭曲的身軀在密封車卡裡顛簸,女孩覺得那咫尺的疏離很可怕。在陌生人群中,她是一隻沒有人看見的小鴨,被推來撞去,很難受。
但只要戴上耳筒,手指一按,磁帶一轉,一切便改頭換面﹗當節拍泵動,女孩便能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看到畫面,看到意境 —— 在陌生人的臉上,她看到疲累艱辛、咬緊牙關過的生活,她看到身不由己、消耗心志的處境。當旋律流轉,女孩便能在無言之間,看到情節,看到世事人情 ——在火車車廂內,她看到父親替孩子拉襪子的心滿意足,她看到年輕的媽媽因寶貝嚎哭而靦腆,旁邊一位祖母年紀的女士,也許是想到自己剛當媽媽時的狼狽,臉上泛起體諒和懷念;女孩看到車門打開時,老公公舉起一隻手擋住車門、另一隻手牽著老婆婆慢慢下車的雋永。音樂的節奏掀動她心中的韻律,讓她也聽到旁人內心的快板、慢板、清平樂、如夢令,還有那自盤古開天便細語人與人之間的共振共鳴。
音樂將世界的雜質隔掉,讓她專注看到一切內在的真。周圍的人,縱然是一樣的步伐、一樣的嘴臉,卻少了點陌生,多了點親切。她可以代入他們的步伐,投入他們的情感 —— 重疊著,她感受到他們。於是,走一遍彌敦道、搭一程火車,感受著、編織著,女孩經歷了複式的生命,多維的存在。她本來渺小的生命豐富了、擴張了、包涵了。年少的她不懂說明那種大的感覺,(她是宇宙,宇宙是她;存在是大的,她是大的,她是存在的,)但她聽到了那韻律,她感到了。
* * * * * *
Monica之後,八十年代還有憂鬱奔向冷天的無心睡眠、煤氣燈下一對蚯蚓兩心相親的夢伴。大人總是在罵:流行曲污染思想﹗這些歌詞教壞孩子﹗我們依舊如癡如醉地迷偶像、啃歌詞、看mtv、學舞步,幻想螢光幕上那情深款款的男孩其實是在向自己傾訴心事。其實綿綿情話,靡靡之音,說來唱去不外都是盼望、相愛、離別、思念。但是人生不也就這些調子了嗎?流行曲只是給感情發芽的女孩一種抒發情懷的方式罷了。荳蔻夢萌,倚窗獨坐,期盼誰來牽走一顆戚戚的心:窗外,天空每朵白雲,滿瀉醉人曲譜,夜空,星星向月兒說,甜蜜是這戀愛預告。然後,喜歡了一個人,也說不出為什麼,鍾情難拔,卻只敢躲在遠遠看他打球,傻傻地笑。世界自此不再踏實,才明白什麼叫傾心:曾自問,樣子真太笨,曾自問,外表都不怎麼吸引,卻妄想跟你同行。請你,明白我已暗中因你傾心。每晚輾轉反側,腦海裡都是他。漫漫長夜,編造各樣的劇情,讓男主角去感動女主角。少女的愛情盡是詩情畫意,不切實際,真的以為就算刮風下雨地塌天崩,只要身邊有那個人,便什麼都不怕,什麼都不缺,鹹魚白菜也好好味。我與你永共聚,分分鐘需要你,你似是陽光空氣。相愛相知的力量,就是火箭,可以帶兩個人到天空去,擺脫紅塵,逍遙共遊,享受寧謐遼闊的人生。有了你,頓覺輕鬆寫意,太快樂,就跌一跤都有趣。心中想與你,變做鳥和魚,置身海闊天空裡。愛情是飄昇、輕逸的,是相望而笑,心有靈犀。
八十年代末的主調是離別。那時還沒有互聯網,長途電話費很貴,與加拿大通話一分鐘要港幣十多塊,因此同學要移民或出國升學,真有生離死別的不捨。當時大家年紀又小,很多事情不得作主,看著好朋友拉著行李箱步入禁區,真的不知道日後還能不能再見,或者再見大家會變成怎樣。在啟德機場,流了很多眼淚。也有很瀟灑的同學,死也不告訴我們她上飛機的日期,只留下通訊地址,便悄悄地走了。輕輕的,我將離開你,請將眼角的淚拭去,漫漫長夜裡,未來日子裡,親愛的你別為我哭泣。也許因為離別,我們更努力去珍惜,更不吝嗇去表示關愛,寄卡片、寫長信、郵遞生日禮物,莫失莫忘。這些年來,很多舊同學都回流香港了,仍然分隔異地的,她們都已住到心裡頭去,是心思永遠的一部份了。
青蔥歲月的列車,緩緩前行。漫漫長路,看不到目的地,路遙人悶,等待下一站。陪伴我們走這段路的,有朋友,有歌曲。幾個好朋友走在一起,不管是從沙田騎單車到大埔,或是從金鐘坐雙層巴士到淺水灣,誰哼起一首歌,大家便會一唱一和高歌起來。沿吐露港公路,我們騎著單車,迎著風,並排高喊,我向世界呼叫,Amani nakupenda nakupenda wewe,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只覺眾志同心,志向遠大。我們去到那裡都吵,唱歌更會忘形,常惹旁人皺眉怒目。我們騎著單車風馳穿梭,齊心唱著,途人路上回望我,只因我的怪模樣,前路步步懷自信,依照心中那正確方向。一次,幾個人耍浪漫,相約到淺水灣看日落,怎料到了才發現淺水灣海灘向南,根本看不到日落。失望自嘲一番以後,我們便坐在沙灘上,唱起歌來,一首接一首,直到天色從橘紅變紫,再全沉下來,我們才踢著碎沙、踏著餘音上歸途。
我們也愛去看電影。在漆黑的電影院裡,成人世界的悲喜愛恨,放大幾十倍聚焦在眼前,我們似懂非懂地看。秋天的童話裡,黃葉散落間的無奈和歎息;流金歲月裡,粼粼金光反映的悔恨和無可挽回;阿飛正傳裡,灰綠叢林中的不霸與自困,十二、三歲的女孩其實未能體會。我們只是看偶像、看服裝佈景,斷章取義地聽對白,假裝看得頭頭是道。一直到片末,當主角的身影褪去,主題曲幽幽響起,本來抽象難懂的才忽然立體而且沉重。也不知道為什麼,眼淚便流下來。人生的聚散、歲月的飄零、自身的何去何從,在剎那間感受了,就是因為那首主題曲。
陪伴我們成長的,還有聖詩。那年全班旅行,在海洋公園坐纜車上山,纜車行走到最高最當風之處故障,我們被吊在半空中搖晃。那位本來已經畏高的同學,害怕得哭了,手抓著柱子喊救命,我們也嚇得不知所措,只懂合起眼,低下頭,一起唱主禱文。高空上,歌聲乘風扶搖而去,我們的禱告亦隨著音韻傳遞到宇宙如萬串風鈴的耳朵。不久,纜車便開動了。
成長那段苦樂參半的日子,有點像被吊在半空。回頭依依遙望陸地,無憂無慮的童年已經回不去了,身邊的老師家長天天敦促我們要乘風破浪勇往直前。但是往前瞻望,天空無際,學海無涯,說理想談志向,實在有點自欺欺人。我們清楚明白總有一天會長大成人,會工作會戀愛,未來到底燦爛抑或平凡,顛簸或是康莊,總有揭曉的一天。但是等待這一切去發生、等待未來快些來臨的這些漫流的歲月裡,每天上課下課,唸書考試,身體和腦袋很忙碌,心靈卻空洞苦悶,像在翻一本沒有印字的書找答案。上音樂課,學唱一首取材自「愛麗斯夢遊仙境」的歌曲,歌詞是這樣的:Could you tell me the way to somewhere, somewhere, somewhere?請告訴我怎樣去某處,去某處。去哪兒不重要,我只想去某處,想感覺自己在前往某處的途上,離開這無助的懸浮狀態。
那些托頭發呆的日子,愛看白雲蒼狗,胡思亂想,想得頭昏腦脹。發現了宇宙大無限,自身微如塵,懊惱了一整晚;明白到人人都要死,包括自己最親最愛的人,心驚膽戰了大半年。發呆望天,不禁歎息,這人生可輕易嗎?一生何求?怎麼迷茫裡永遠看不透?聽著歌走在煩囂的彌敦道上,哼著歌站在課室外倚欄望天,其實都是在尋找那個答案。有一首英文歌,常常聽媽媽哼,結尾是這樣的:The answer, my friend, is blowing in the wind. The answer is blowing in the wind。那時候很喜歡這首歌,因為以為歌詞是說「朋友」就是一切的答案。長大了才領會到歌詞的無奈。到再年長些,又有另一種體會:答案飄揚在風中,是無聲的樂聲,沒有定理的真理。真諦,在和風中,在清歌中。
十一.長大
鞦韆擺到半空。
花園的角落裡,她們圍著講鬼故事,越湊越近。石地上,她們跳飛機,跳大繩,孖辮像翅膀飛揚。園子裡,她們為蕃茄芥蘭澆水。溝渠邊,她們捉蝸牛,放進戳了洞舖了草的鞋盒。走廊上,她們忙著翻閱新到的故事書。草地上,她們為她矇眼睛,拍手,這裡這裡,引引她又跑開。操場上,小女童軍在學打繩結、翻筋斗。游泳池裡,不會游的,戴白色泳帽在淺水踢水,會游的,如彩魚在深水炫耀。球場上,她們汗滴如豆,兩頰通紅,快丟快丟,冇壞冇壞﹗烈日當空,一個小皮球逗得她們笑哈哈。小食部外,她們兩個人分一枝孖條,一枝紫色的提子味孖條,啪﹗這半條你的,這半條我的。
這是全香港最古老的升降機。
一樓課室裡,她們比賽心算。隔壁,她們練習書法。再隔壁,老師說,爸爸媽媽愛我,我愛爸爸媽媽。二樓,書桌上有粉筆畫的笑臉,和一封厚厚的信,還有一盒自製的錄音帶。走廊上,粉刷大戰打得熾熱,炮粉亂墜。倚著欄杆,她們咬著吸管喝鮮橙鮮黃色的樽裝芬達忌廉。三樓,她們唸西史,想像拿破崙在冰天雪地的俄羅斯歎息,唸詩,想像死去的女孩怎樣在泥土下聽蟲爬行的聲音。四樓的美術室內,她拿著被老師評為E級的傑作,楞了楞後洋洋得意;音樂室內,大提琴和她一起努力。樓梯間,師姐說她要出國了。頂樓,她坐在地上發呆。
總是約在門口的大榕樹下等。
放學,球隊要去作客比賽,一群人浩浩蕩蕩出發,很吵很囂張,彷彿她們知道,胡鬧狂妄的日子,純如白雲的友誼,留不住。放學沒事做,去吃朱古力新地,吃法蘭西多士,去恆豐商場逛Kalm's,逛唱片舖。或者,坐巴士去尖沙咀太空館,躺在天幕下看星空幻影,再坐天星小輪,蕩到對岸,又蕩回來,頭髮吹得橫七豎八,心中一片澄明。約在學校門口,去碧麗宮坐超等看亂世佳人,去男校坐在草地上聽夏日音樂會,去紅磡聲淚俱下告別偶像。某個六月,老師唸一段新聞給她們聽,哭了。下課,她們把黑絲帶繫在大榕樹上。
於是,鞦韆搖擺之間,升降機上下之間,大榕樹枯榮之間,她們長大了。
* * * * * *
Subscribe to:
Post Comments (Atom)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